《凤舞长安》苏飞言

44、第 44 章

　　季重离带着宛郁晴明离开, 谁也不敢招惹他，便任他去了。
　　只有苏诺，多少有些后悔上午的事，兼着也不放心，在闲逛了一下午回到宅邸知道宛郁晴明并没有回来的事实后,就让晚冬陪她去了一趟季重离的府邸。路上逢了李愔,便也一道去了.
　　季重离的宅邸原是唐太宗的一处离宫。因他素喜清净,便赐给季重离作为他在长安的宅院，所以规制可说十分壮观，五进院子都是营缮司督造司贡的水磨青石砖铺地，平如镜，硬似铁。只是季重离常年不在长安,就是回来一趟也多是宿在宫中或是户部尚书府,这宅子也就多是季重离的手下常住.
　　勿攒眉
　　季府，苏诺自然没有来过。不过和想象中的雄伟不一样。
　　明明是雄浑大气的皇家离宫,季府深处的勿攒眉,却是江南薄雾,小桥流水,烟雨人家.
　　与户部尚书府相似的布置,绝对的宛郁晴明品位.
　　望着随行的晚冬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举止以及李愔脸上哭笑不得的怪异表情，心道传言果然不假.
　　季重离对宛郁晴明的好已是习惯成自然.
　　只是一种习惯的养成便意味着某种理所当然的理念已根深蒂固。
　　可这世上，真的有什么事是理所当然的么？
　　所谓的理所当然，不都是另一个人的心甘情愿为支撑来成全的吗？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只是情到深处不能自已罢了。
　　此时夕阳已沉，余光尽敛暮气四合，昏暗低迷中，整个庭院笼在一片轻烟薄雾里。
　　远处的巷陌,顽童归家，平砖瓦房，炊烟缕缕。
　　向晚时分，正是家家户户眷属齐聚，其乐融融共享天伦之际。
　　看那千家温情，万户灯火，心里也就升起脉脉馨香。这世间，平凡人家的幸福，竟也美好得让人羡慕。
　　是不是真的只有失去后才懂得珍惜？以至于看到这再平常不过的天伦亲情竟有些恍惚。
　　也许，人所真正需要的，不是金丝玉缕三千繁华，不是封侯利禄身后浮名，只是希望能安安稳稳平平淡淡，与家人相濡以沫和爱人白首到老。

　　三位，宛郁大人和我家主子就在前面的殿阁！
　　沉默的男子款款而行，指引着心情忐忑的三人前进。
　　“这位大哥，可不可以将您的名字告诉小女子？”
　　“在下青衣,苏姑娘不必多礼.”
　　男子始终对苏诺不假辞色，苏诺碰了个软钉子，也不好做声了。
　　四人走在通往宛郁晴明的殿阁上，一路之上，也碰到几名侍卫，可是那些侍卫
　　一听他们是来自户部尚书府的，无一有好脸色给他们。
　　苏诺隐隐约约的听到
　　“就是她吗？”
　　“害我们捱了主子这么久冷气的就是她？”
　　“听说她是晴明大人寻找多时的未婚妻,晴明大人对她是百般照顾宠溺.”
　　“混蛋，那主子怎么办?”
　　“我们以后不会一直被迁怒吧！”
　　“不过大人也真可怜啊！”
　　......
　　那叫青衣的侍卫始终面无表情，在四人来到一殿阁前，便不再前行。
　　“三位，前面就是宛郁尚书的房间，请自行前往，在下只能送各位至
　　此。”
　　苏诺无奈，只能硬着头皮前往未知的未来！
　　苏诺进入房间内，才知道外界传闻的季重离对宛郁晴明的宠让到底到了什么地步。
　　房间内高大的雕花窗棂正把最后一点夕照透进室内，浅浅的柔光在房间中折射出暖暖的暧昧，随意摆放的珠宝玩器将暮色映出了最后的灿烂。
　　墨色玛瑙雕成的博山香炉,婉转吐纳着轻烟,在七宝灯树映照下流动着不可思议光彩的碧蓝色琉璃珠串成的漫漫珠帘,以及在其间随意舞动的,反射着月华冰纹的银色织物带着梦幻的颜色展露出华丽的姿态，它们像随意开放的花朵，荫蔽着安眠在纹理清娴的湘妃竹榻上的人儿.
　　尾随苏诺进门的晚冬向着一旁躬身行礼,苏诺顺着晚冬的视线望去, 便看到了一个白衣如雪的人, 英姿不凡，气质威武地站在不远处。
　　傲岸挺直的脊背，冰冷而孤傲的身影。
　　如同冰山雪顶上独立而遗世的苍松，北地寒风中凌寒而自傲的白梅。
　　他的目光像剑一样的锐利，即使离他很远，依旧可以感觉到他身上所散发出的无形的压力。
　　“大堂兄” 李愔的声音唤醒了出神的苏诺,她忙向季重离拱手行礼道, “苏诺见过季公子.今日多谢公子出手相救,苏诺没齿难忘.”
　　季重离向她看去,淡淡道“我救的是他,与你何干.”
　　苏诺很无语,自己这不是没事找抽么.
　　几人正僵持着, 宛郁晴明忽然出声道“小季,是诺儿来了么?”
　　“恩” 季重离不再理会苏诺,转身柔声对着宛郁晴明道“陌,你身子不好,就别起来了.”
　　“不要,躺了一天,骨头都要硬了.我要起来.”很好,很强大,苏诺想着,颜子陌你也傲娇了.
　　“好,你别动,我来扶你.” 季重离也不生气,小心翼翼地搂抱起宛郁晴明,将金丝羽绒的软枕垫在他的身下,极度谨慎小心的动作,就像手上捧着的是无价的珍宝.

　　即使看不到正面，苏诺也能想得出那个人此刻的神情——
　　唇角轻扬，眼底呈辉，眸光温柔与夜色相映，神采毕现。
　　——这温暖，只合给一个人。
　　季重离凝眸静视宛郁晴明，那人素来倔强,此刻更是带着一种少年气未脱尽的清丽单薄.略为低首，额前鬓丝微拂，头发柔软的掩住眼睛，看不出此刻在想什么。
　　于是低低笑着柔声道：“怎么了？”声音清越，温和回转，入耳听来，不胜关切，便似暖意缠绵。
　　七宝灯树的光线随之时明时暗地渐变，摇摆不定，正如宛郁晴明此刻的心境。
　　没好气地说了句：“走开了,我要和诺儿说话.”
　　“是么。”季重离于是沉默,只是让开,退到一旁.
　　“你要和我说什么！”苏诺没好气道。本来么,这两个人的气场还满养眼的,现在这小子话一出,暧昧没的看不说,自己还得受着美男的怨愤.
　　宛郁晴明沉默了。
　　寂静。
　　“有话快说.”没看到你家那人正瞪着我么.
　　“那个,” 宛郁晴明很纠结地问道“我被这家伙救走后,比赛怎么样了.”想来又懊恼，于是急急忙忙补充道“我是说……”
　　迎面而来的就是苏诺满含笑意的目光。她勾起个恶意的笑容“你是说你被季公子一个公主抱英雄救美之后的事情么.”

　　“不想说就算了”，宛郁晴明气急败坏地要躺下，却被苏诺一手撑住了——
　　“晴明，你不是说你睡的骨头硬了么？” 声音因带笑而有些发颤，戏谑之意格外明显。
　　身上带着伤的宛郁晴明再怎么使劲也不能抵抗苏诺的蛮力，索性不再做无用功的放弃：“好了,想笑就笑就是！”
　　苏诺抬起右手，笑眯眯道：“多亏季大公子把你救走，这场比赛按平局算,不过魏王说下次狩猎再与你比试一场。”
　　“什么,本少爷都伤成这样,他还记挂着和我的比试？”
　　苏诺两手一摊：“你就知足吧，要不是这场意外,你就准备丢脸吧.”
　　说来说去本少爷的脸不还是丢咯……“你自便吧,我晚上就回去。”别过脸去，一头扎在床上：“我头疼，要休息！”言外之意就是你走开。
　　“怎么会不舒服？让我看看……”季重离不动声色地走近来，伸手为他按揉两侧太阳穴，动作轻柔，声音关切。
　　“你！”被他因凑得太近而喷到脸上的暖热气息蒸得双颊生红，宛郁晴明恨恨坐起来，甩开他的手：“我头不疼了，我要吃东西！”
　　季重离笑看着他，不气也不恼，转身走到桌边，银刀一闪,拿过一个西域进贡的水晶苹果细细削起来。
　　苏诺望着越窑白瓷盘中堆放着的鲜嫩欲滴的苹果出神,捅捅身边不知在想什么的李愔“我说,现在好象还是三月吧,哪来的苹果.”
　　李愔白了她一眼“晴明想要的,哪一样不会有人想方设法给他弄来.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苏诺再次感叹同人不同命这句话的真理性,只是李愔小朋友似乎忘了,他自己也是娇纵宛郁晴明任性的一员.
　　季重离把削好皮的苹果放在描金雕镂的水晶碗中,把那苹果切成大小适中，薄厚正好的小块，递到宛郁晴明面前：“晴明，离晚膳还有些时间,你好歹吃一点吧。”
　　推开盘子，宛郁晴明的眉毛已皱起来了：“我说了不吃！”
　　季重离犹自笑着，从一旁取出根牙签，插起一块苹果往宛郁晴明嘴里送：“乖，这样就方便了……”
　　宛郁晴明刷地坐起来，夺过小碗往地上重重一摔，暴怒地吼了出来：“季重离！你有完没完！”
　　季重离一愣，低头怔怔看着那一地晶莹碎片，没有说话。

　　他垂首静静立着，头发覆下来掩住了眼睛，苏诺看不出他此刻的表情。
　　只觉得，有些心疼。
　　宛郁晴明有没有发现？季重离拿放刀子时，有意侧着身子，注意地不让刀尖对着他，就像是怕一个不小心刀会脱手刺伤他。
　　宛郁晴明有没有发现？插在苹果上的牙签,都被人仔细的用内力把上部尖端的地方震断了，就像是怕牙签的尖头会戳伤他。
　　宛郁晴明有没有发现？那人把用牙签串好的苹果递过来时，是小心翼翼地用两个指头捏着牙签下端末梢部分，其余三指翼开，就像是要最大限度的为他接取苹果提供方便。
　　或者，不是“就像是”，而是“就是”。
　　看起来，他这一举一动简直是可笑的，多余得近乎迂腐。
　　可是，这一举一动，又都带着仿佛不属于人间的温柔。
　　心细如斯。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如果可以得到这样的男子一心相待,即使不得白首,又有什么遗憾呢?
　　颜子陌,你永远比我幸运.
　　只是,你还是,不懂得珍惜……

　　沉默了许久，谁也没出声。
　　宛郁晴明有意别过脸，不看一旁沉默的男子。
　　又是一阵静默。
　　那人忽然抬起头来，却是淡淡的笑意：“可好，总算迫得你把脾气发出来了。”
　　宛郁晴明一震，诧异地抬起头。
　　什么？
　　“我知道你今天不高兴，若憋在心里，今晚定是睡不好的，现在全部发出来，是不是好受些？”

　　话一出口，不光宛郁晴明，苏诺也怔住了。
　　这个人……
　　温柔的眉眼，微笑的唇角，淡定的声音。
　　季重离……傲笑红尘的重离公子什么时候这么委曲求全过……
　　宛郁晴明,你真的很幸运.
　　宛郁晴明眼里有一丝异样的光在闪，他低下头，细声道：“你怎么知道我不高兴？”
　　季重离静静看着他，柔声笑道：“如果连你的心情都无法察觉,我这个知己岂不是太不称职。”
　　宛郁晴明冷哼一声：“你知道我生的是什么气？”
　　季重离还是不直接回答：“不管怎样,让你生气,就是我思虑不周.”他的声音仍是柔而轻，却沉着，一字一句都带着力度，自有一种不容置疑安定人心的力量。传入耳里，便似熔融暖流，消去了心头大半因自己任性失态而衍生的羞惭恼怒。“我知道，你已读破万卷书，见惯世间风雨人情世故，不想要别人为你操心。但这世上，总还有事，是你不懂的。而我，也是不可能放手的，若然让你撞个损伤,我自是舍不得的.”
　　宛郁晴明默了默，轻声挣扎似的道：“你全部……都是知道的？”
　　季重离不置可否的温柔一笑。

　　当然是明白的，你那一番心思——
　　因为惯于独来独往，所以即使为人牵挂相思也只是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因为向往行云流水，所以不愿为人情世俗纠缠不清;因为天性洒脱旷达，所以更急于摆脱情丝纠葛相思缠绵；因为平素总是看得比谁都淡漠，所以不喜欢有人为你操心安排总在他人泥足深陷前及早抽身远离。
　　却不期，红尘羁绊人情世故千攒百结便似天罗地网沼泽泥泊，落入此中，越是挣扎，越是缠得紧，陷得深。帝王家自古便是埋骨乡.
　　剪不断，理还乱，牵绊住你意欲履风而去的脚步.于是方寸大乱一反常态，懊丧燥恼全部化为怒火汹涌而发。
　　不过,博闻强识才倾天下的宛郁晴明，淡看朝野笑对风云的宛郁晴明，处惊不变坦然自若的宛郁晴明，他人眼中温润如玉惊才绝艳的相思公子,惟独只对我任性别扭，我倒高兴得很呢。

　　只是，你这样，我会心疼。

　　“不要多想了，我会在你身边……”他低低地又重复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