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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江南初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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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是一个江南的小镇。
流水轻扭着腰肢,穿过一座座拱桥的身体,环绕着小镇欢唱舞蹈。
河水微凉,轻轻荡漾。初晓手执一只长蒿,撑着小船缓缓飘摇。素白的衣衫,飞舞的青丝,乌黑的秀发上插着一支凤钗,展翅欲飞的凤凰,迷离了眼,黯淡了光。
初晓漫不经心的划着水,眸中的茫然与忧伤,映着水的沉静,若有若无的交融。
岸边的杨柳,伸着多情而柔软的枝条,掠过行人懵懂的心。又是一年过去了,初晓呢喃。两年了,她到底在等待什么?也许,像她娘若兰说的那样,她该嫁人了。
一抹青色的削瘦身影,不经意间,却又像等候了许久,闯进了初晓的眼帘。清朗的五官,欲言又止的眼眸。
风绕着初晓盘旋,手中的长蒿再没了动作,她盯着岸边那抹身影,任水波摇着小船,低吟一首醉人的江南春曲。
“初晓。”
岸边的人,经由一条小船载着,划到了初晓面前。他望着她秀发上的那支凤钗,眼神幽远,似梦般轻唤她的名字。
泪,滑过脸颊,滴落在船上。透过雾气的脸庞,有些朦胧。岁月沉淀的情愫在江南氤氲的水中悄然流淌。
“子清,是你吗?”
江南的巷子,总是那样弯弯曲曲。绕过这一条条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的小巷,才会到达初晓的家。湿润的眼眶,微颤的身躯,初晓紧握的双手,才给了她足够走下去的力气。
似有千言万语在喉,此刻,竟发不出半点声音。初晓感觉到手被轻轻执起,握住。关切的眼神,溢着笑意,不经意间会流出欣喜。
许是一个世纪,又或只是一个瞬间,巷子口到了。
烟灰色的瓦片,灰白的院墙。轻轻地推开门,一树桃花,开得正欢。树下,一个中年妇女,正捡拾着一地的花瓣。听见动静,她抬头,看到子清,一脸的复杂。默不作声地,继续捡着花瓣。
“娘!”
初晓低唤,声音里飘出一丝生涩和不安,似是做错事情的孩子。
松开握着初晓的手,在她担忧的眼神中,子清迈步走到若兰面前,不发一言地,跪了下去。
这一次,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手,他定要把她带走。初晓,没有另一个两年,可以等待了。
粉红色的汁液,从若兰捡拾花瓣的手,流了下来。今年的桃花比往年开的艳多了,或许,这一切真的是天意。许久,她长叹一声,
“罢了,罢了,你们走吧!”
随即,不再管地上跪着的子清,转身,向屋内走去。
“娘!”
大滴大滴的眼泪涌了下来,初晓哽咽着。她终究还是不舍的,她娘,满树的桃花,流动的河水,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
若兰没有回头看她一眼,脚步也没有停顿。初晓,这两年你并不快乐,连你的笑,都忧伤了整个院落。娘不愿你有遗憾,追求你的幸福去吧!
门缓缓合上,满脸的泪水在门后肆虐。任凭初晓如何悲呼,若兰都没有打开门。
终于,哭累了的初晓,推开环抱着她的子清,跪在门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娘,女儿不孝……”
风轻轻诉说,这漂浮着离别的空气。满树的桃花,扬落一地晶莹剔透的忧伤……
(二)
细濛濛的小雨,雾气一般,绕着小镇。这一刻的小镇,似真如幻般美得淋漓尽致。
轻快的歌声穿过薄薄的雨幕,在空气中流淌,如水般生动。初晓划着小船,在水面上飘荡。迎面行来一只船,隐约间,一抹削瘦身影站在船头。
渐渐地,近了。锦衣青缎,清朗的面庞,气质不凡。他灼灼的眼睛,正痴痴地望着初晓。
一瞬间,初晓忘了羞涩,直直地回视着他。水哗哗地流,她似乎听见了花开的声音,使她忍不住地微笑,心也乱了旋律,“怦怦”直跳。
很快,船擦身而过。良久,初晓才回过神。翩翩的儒雅公子,他定是富贵人家子弟。低头,轻拂她剪裁得当的粗布衣服,哂笑。
摇头,挥去了对那抹身影的眷恋,却未能湮没心的悸动。
“姑娘,请问……”
好清冽醇厚的声音。正在溪边浣纱的初晓,倏地回身。是他,竟是那个船上的男子。惊皇失措间,“啪”,手中的纱落到了小溪里。初晓手忙脚乱地去捡纱,一个踉跄,她向水中倒去。
“小心!”
下一秒,初晓落到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子清的眼睛里浸着一丝情愫,他面色有些不自然的放开初晓。在她的惊呼中,子清不顾溪水的凉意,下水将纱捞了上来。
初晓眼含歉意地看着子清满溅着水滴的衣袍,有着莫名的情绪在她身体里奔跑。
“不知公子……”
沉吟着,初晓不知如何开口。
“在下子清,迷路至此,故刚才,欲向姑娘问路。”
“子清,公子。刚刚多亏了您的帮忙。如若不弃,可否到寒舍一坐,顺便,换件衣服?”
“那,就叨扰了。可问,姑娘芳名?”
“初晓。”
一树桃花燃亮了,小小的院落。虽小,却收拾地干净整洁。初晓将已故爹爹的衣服拿了出来,让子清换下早已湿透的衣服。
摒着说不清的欢快的心,初晓送他至其住处。高高的台阶,宽大阔气的门。她有着谈谈的失落,这些,她高攀不起。
“在下京城人士,因事路过此地。暂借住一友人家。”
子清出言解释,面前的初晓,他有着难言的在意。
京城?初晓悲戚。那个地方,何其远。是她一辈子都到不了的。
“公子的衣物,初晓自会送还。不知公子何时离开?”
“三日后。”
难忍的静默持续。踟蹰半响,子清扬头,带着一诺千金的决绝。
“初晓,你可否跟我离开,去京城?”
不等初晓回答,他从衣袖里取出一支玲珑精致的凤钗,小心翼翼地插在初晓的秀发上。
高贵的凤钗,衬得初晓越发出尘脱俗,气质卓然,宛若翘首的孔雀,开屏瞬间,不可方物。
“请原谅子清的唐突,我是诚心的。现在不要拒绝我,三日后,再给我答案,好吗?”
手抚上发上的凤钗,一切太突然了,初晓如做梦一般。她无意识地点头,看着子清狼狈离开的背影,心底涌上不知所措的欣喜……
(三)
一个月后,京城。
马车,在一座巍峨浩然的府邸前,终于停下了。
被子清扶着,初晓下了马车。连日的颠簸,让她有着微微的眩晕。
清王府,三个大字,威严峥嵘。窒息般,晃了初晓的眼。
“王爷!”
侍卫的行礼,子清恍若未闻。他紧紧握住初晓欲松开的手,这一路上,他都不知如何解释。宁可,他不是这王爷。
“初晓……”
“民女初晓,拜见王爷!”
用力甩开子清的手,初晓盈盈欲拜。知道他出身不凡,却未料到他会是王爷,那该还有个王妃吧?既有妻,为何,还要骗她至此,吝啬地不给一个解释?
她的泪水在阳光的剪影里,一点点零碎。
“叫我子清!对不起,初晓……”
子清拉起初晓,不顾侍卫讶异地眼神,狠狠地抱住。弥漫着痛楚的眼,有着歉意和无奈。
“在你面前,我永远都只是子清,你的子清!”
曲曲折折的回廊,似是望不到尽头。初晓慢慢地走着,她留了下来。子清祈求的眼神,融化了一切。
一阵风吹过,隐隐约约,传来争执地声音。
顺着声音,初晓来到了花园。一道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她。
“王爷,我是你的王妃呵。为何,你从不肯正眼看我?”
雍容的妆扮,华贵的衣装。一个满脸幽怨的女子,泫然欲泣地,望着子清。
她应该就是王妃梓筝吧?初晓猜测。来了这么多天,子清都不离开她一步,不然,也会让人守在她身边。她还未有机会看见其他的人,包括王妃梓筝。
“王妃?如果不是圣旨难违,我这辈子都不会娶你。”
嘲讽的语气,是初晓从未听过的清冷声音。她一惊,手抚上了一边的花茎,痛的她一声轻呼。
“谁?”
不大的动静,却引起了正在谈话的两人。
轻叹一口气,初晓出现在两人眼前,手指上一点点刺目的殷红。
“怎么会这么不小心?”
见是初晓,子清脸上的线条柔了下来。依旧是往日的呵护,子清握住她的手,心疼地轻轻揉捏。
“凤钗?你竟把御赐的凤钗给了她?”
精致的凤钗,展翅欲飞的凤凰,是那样耀眼、夺目。梓筝望着初晓发上的凤钗,眼中的怨恨和嫉妒更浓。
“她是本王最爱的女人,为何不给?”
淡淡回应一句,子清再不看梓筝一眼。他揽着初晓的肩,绕过梓筝面前,缓缓地离开。
初晓垂下眼睑,她没有勇气承担梓筝愤怒的眼神。她随着子清的脚步离开,身后仍旧传来梓筝破碎的声音。
“你会后悔的,为这个女人!”
一些理不清的剪不断的东西缠绕着初晓,她的思绪还浸在梓筝蔓延的沉重里。对这个女子,她有着一丝愧疚,但却不能使她释怀。毕竟,子清爱的是她,不是梓筝。
抬头,子清正关切的注视着她。望着子清,初晓轻轻一笑,刹那芳华,黯然失色……
(四)
一路上,初晓都在思考,跟随子清离开的这件事。他们一共才见了两次面。如此,是否有些草率?
子清给了初晓一种从未有过的美妙感觉,就连青梅竹马的长青,都不曾给过。她不确定,这是不是爱情。
推开院门,若兰正坐在院中石桌旁。朵朵桃花飘散,小院愈显幽静。
“初晓,快过来!长青那孩子,给你送来了几碟精致的点心。”
不大在意的应了一声,初晓揉着衣角,走到她娘面前。捏着点心,放在嘴里,慢慢咀嚼。
若兰瞟了一眼有些反常的初晓,她太安静了。俯首间,一抹耀眼的亮光闪过她的眼眸。
“哪来的凤钗,如此贵重?”
放下糕点,唇瓣不自觉地漾起一抹笑。初晓略一沉吟,将她与子清相遇的一切和盘托出。
“娘,我可以跟他走吗?”
看着初晓晶亮眼里的希冀,若兰知道她的女儿心动了。初晓涉世未深,单纯美好的如溪边的凤竹。她不能放任她沉沦在不现实的感情里。
“不行!初晓,一个才见过两次的男子,我怎能放心你跟他去那么远的地方呢?这是你一辈子的事!”
初晓不说话,胸口涌现胀胀的、涩涩的感觉。佛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能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身而过。他们遇见了两次,她相信,缘分是早已注定的。
若兰叹了口气,女儿的倔强,她懂。可是,她不能允许。
“你该嫁的是像长青那样的人,不要去想那些虚妄的事情了。明天,把那凤钗还给人家吧!”
眼中的雾气终是凝结成了泪水,初晓重重地点头。这里有她眷恋的一切,相依为命的母亲,在灵魂中流淌的河水,还有湿润的空气。江南的一切,离开了,就无法再见到了吧?
子清,就当是一个奢华的梦吧。初晓抚摸着头上的凤钗,泣不成声。
渡头的烟柳,枝枝叶叶浸着离情。
初晓知道自己没有足够的勇气,拒绝子清,那样一个清朗坦诚的男子。她躲在不远的墙角,看着她娘,一步一步走向子清。每一步,都像踏在她的心尖上,沉地窒息。
雨,犹在飘,细细的,洒下天际。江南的雨像是永远都下不完一般,是在感伤离别,还是哀叹情灭?
子清清亮的眼,在烟雨中,逐渐氤氲了雾气,暗淡了下去。他不住的向后张望,许是在找寻初晓吧?
终于,他失望了,转身踏上了等候许久的船,却没有接若兰手中的凤钗。
船,渐渐远去。子清,犹站在船头,回望着这个遗落了他一颗心的小镇,还有那个淡然雅致的女子……
“子清!”
初晓不顾一切地奔到渡头,一声声呼唤着。
雨雾朦胧了视线,也遮去了船的踪影。水上茫茫一片,分不清,何处是天际,何处是人间。
春季的雨,依旧寒冷,冷到了初晓骨子里。她被若兰紧紧地抱在怀里,嚎啕大哭……
(五)
静默的房间里,燃着好闻的檀香。轻盈的流苏,花纹繁复的雕木器具,尽显奢华。
初晓,低着头,跪在地上。脸上没有一丝慌乱,她不用看,也知道,梓筝正一脸阴郁地盯着她。
当梓筝派遣丫鬟唤她过来时,她就明白不会有什么好事。更何况,此刻,子清不在府中。
腿,早已麻木地感觉不到痛楚了。一个女人的妒忌心有多厉害,初晓懂得,她,也是女人。只是,梓筝会如何对她?
“初晓,是吧?”
梓筝抚弄着手指,眼波流转,犹如嗜血的野兽般盯着自己的猎物。残忍的笑意弥漫,语气森然。
“不要以为王爷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不要忘了,我才是王妃,才是这里真正的女主人!”
仍然一动不动,初晓明白,此时,再多的解释也是枉然。况且,梓筝又是蓄意找茬。
“来人哪,初晓见王妃拒不行礼,大不敬!家法伺候!”
棍杖,一下一下,重重落在初晓的腿上。她紧咬着唇瓣,倔强的不喊一声。
“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拥有!”
梓筝一字一顿,在初晓耳边清楚地说道。她拔下初晓发髻上的凤钗,用尽力气,摔落坚硬的地面。
清脆地触地声,凤钗,碎成几瓣。没了翅膀的凤凰,只能悲伤的凝望,一地的忧伤。
伤疼的身体宛若光怪陆离的影一般支离破碎。眼睛早已被泪水模糊,痛楚一点点抽去她的意识。陷入黑暗前,初晓朦胧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踢开了门……
清醒后,望着子清心疼而歉疚的眼,初晓轻笑,忘了伤痛。在他的怀抱里,她才能感受得到温暖。这个陌生的地方,她有的,只是他!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又是一年桃花开的季节了。北方的雨萧索味太浓,没有江南的雨那种细腻的忧伤。
江南,多遥远的记忆,都有些飘渺了。初晓想念那院中的桃花,树下的人,流动的水,飘摇的船。
初晓一遍遍用手指描摹着子清脸的轮廓,痴痴地,看不够。手,抚上肚子,那里有个小生命在悄悄孕育。她不能忍受自己的孩子,在一个尔虞我诈的,缺乏温情的地方成长。
她只是一个单纯的江南女子,所要的并不多,伴着夫君,安然明净的生活即可。而在这里,却是如此的奢侈。
剪裁丝布,初晓开始疯狂地做一件衣服。前襟上,锈了一只凤凰,一如凤钗。引颈向南方,高贵而傲气。
在一个黎明的初晓,她离开了京城。
衣服,是留给子清的。此生,情,或许就断于此。她不愿,子清的记忆里没有了初晓。
再一次,回眸,看了一眼熟睡的子清。挥去恋恋地不舍,带着那支破碎的凤钗,初晓,转身离开。
此刻,江南,正是初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