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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   雨一直下过夜,早上出现阳光。稀薄得几乎好像没有,还是冷。
      冯怡墉偕萧太太一齐去律师事务所。他们坐车。事务所位在漕溪路上一幢办公大楼的六楼,出电梯,向左转走到底,一扇小的对开的玻璃门贴着字:张铭律师事务所。
      前台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看他们推门进来,放下手机,马上迎接出来,「冯先生是吗?这位是?——萧女士,好的。都请跟我来。」
      冯怡墉和萧太太跟她往里走。事务所不太大,后头一小块地方放了桌子椅子,桌子堆着电脑,影印机器,一摞的纸,靠墙的挤着一台饮水机杯子茶包咖啡包。
      一侧的过道一面是墙,另一面有两间房间;那女孩子打开前面的那间,里面有茶几沙发,是间会客室。
      她道:「请坐。」就走了出去。过一下子又回来,送进两杯茶,说:「律师正在讲一个重要的电话,马上就过来了,稍等吧。」
      又出去了,这次带上门。
      冯怡墉和萧太太皆默默。萧太太姿态略拘谨,两手捏着皮包放腿上。她看一眼她面前的茶,那神态彷佛是决定了不碰。
      冯怡墉看一下表。仅是一个习惯,他并不感到紧张。他本来对他外婆留下遗嘱的事只有意外。——他此刻身在上海,本身也是一个意外了。
      门打开了。
      一个略胖不算高的中年男人进来了,穿着西装,可是看起来不很大方。他一只胳膊下挟着一只牛皮纸袋,一手拿出手帕抹抹脸。这样冷天要流汗,也是难得。
      冯怡墉和萧太太一齐站起来。
      男人走来,笑道:「抱歉久等了。」语气倒不太有歉意。又说:「两位好,我是张铭。」一面递出名片,客套后,问他们身份,请他们坐下。他自己也坐。
      正正色,张铭道:「对了,两位节哀顺便。」
      冯怡墉一顿,低道:「谢谢。」
      萧太太仍旧默默,彷佛没听见。
      张铭掏出牛皮纸袋的文件,有四份,一并摊在桌上。他向冯怡墉和萧太太解释,这是正本,这是复本,那是你们留存,他留存的。又说:「冯先生,形式上是这样的,我要确认一下你跟冯女士的亲属证明。」
      冯怡墉将带来的证明文件都给他。
      张铭郑重似的看了看,还回去。他点点头,说:「确认了,没什么问题。」向冯怡墉看一看,也看看萧太太,清了喉咙,「照例要讲的——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一日——」
      之后就宣读了。很快,单薄的只言词组,并不用这样特地也不要紧的东西,被继承人的一切东西都可以处理掉,包括房子,余钱自主使用——继承的对象以法律规定决定顺序。
      另外还有一笔钱。
      他外婆确实有过另一间房子,已经在十几年前卖了,卖的钱存在银行,那户头是一贯用的;现在终结了。那账户内的钱并不多,不是遗嘱上说的数字,这是因为这份遗嘱是他外婆当年癌症确诊那年立下的。
      冯怡墉想那些钱,以他外婆的薪资情况,大概是第二次治病时花去了。
      张铭道:「以冯女士的情形,依据法律,第一继承是她的孩子。」他向冯怡墉看去,「你母亲她……」
      冯怡墉道:「她已经过世了。」
      张铭道:「啊,是这样,那以顺序看就是冯先生你了。」就将遗嘱正本交了过去。
      冯怡墉拿到手上。纸很轻,那内容于他好像是没什么意义。他把它默读了一遍,先有点恍惚,后来倒感到沉重。

      已经中午了,张铭非要请客。
      冯怡墉和萧太太推不掉,去了,坐张铭的车。在漕溪路附近吃中菜,叫了四个菜一个汤。都是张铭说话,他帮冯怡墉外婆的同事打官司,因才认识,找到他。他讲他的事业发展,听见说冯怡墉从国外回来,谈得更勤快。
      张铭也搭讪着萧太太。萧太太三言两语,不很热络。张铭彷佛看不出来,还是很愉快的样子。
      吃过后,张铭说送他们回去。萧太太极力婉拒。
      冯怡墉是无所谓。看张铭开车走后,萧太太打电话叫了车子来,约定在前面路口等。他们一齐走过去。
      知道遗嘱内容后,冯怡墉和萧太太始终不够单独机会谈话。不过他感到也没什么可谈。他本来也已经做好决定了。
      站住脚步时,萧太太突然说:「今天冬至。」
      冯怡墉怔了一下,看她。
      萧太太笑道:「可能你不知道。你们那儿不时兴过这个日子吧。」
      冯怡墉道:「是不过,但是我知道。」顿了顿,「从前听我母亲说过。」
      萧太太一顿,笑道:「是这样。」又说:「我妈和阿姨感情好,小时候外公还在,大家一起过,吃汤圆吃八宝饭,都是阿姨负责煮,熬糖水时可香了,我跟你妈妈嘴馋,不等汤圆下锅,先偷喝糖水,让阿姨发现,拿杓子敲手背。」说着,笑了笑。
      冯怡墉第一次听她说从前,不免纳罕。每次问,总说记不清。他犹豫要否顺着问下去。
      萧太太倒自己剪断话题,喃喃似的,「说起来是照例要吃,今天不够时间去买,不然可以煮了。」
      出租车来了。冯怡墉和萧太太都坐到后面。先上永嘉路,萧太太发话,那意思似乎她之后并不预备回家。
      她自己说了:「弄堂里的一个邻居住院了,我去看看。」
      冯怡墉静静地点头。
      车速快,走到交错横陈的马路口,四面八方的车涌过来,互不相让,叭——叭——叭!充斥着这些声音。
      到冯怡墉下车,他和萧太太也没有再多交谈。

      冯怡墉沿着路走回去。他走几步,有种冲动,拿出手机打出号码。响了三四声,一直没有回应。他感觉他自己并不期待什么,马上挂断它。
      到回去上楼,手机突然响了。他等了一下子,接起来。他先说话:「有时间吗?……在外面?……唔,能不能再待一下子?」一面说,一面开门,将他外婆那份遗嘱往门口的柜子上随便一放,又关门。
      他匆匆地走,嘴里说:「我很快到。」
      外面的路上有一家咖啡店——看上去并不像一家咖啡店。门面不大,是深褐色的木门,不透光,窗户也总是拉下布帘。冯怡墉经过去几次,完全猜不了是什么。今天才知道是咖啡店。
      冯怡墉推门进去。
      店内不宽敞,显得人多,非常吵,在那浅褐色的灯光下,弥漫了烟味和咖啡香,在那之下的一张张桌子都是人。
      门的右侧有吧台,坐着好几人,其中一个在他进来时,马上看过来。又起身,拍拍旁边的一个男人的肩膀,似乎说了一句话,对方就起身让出位子,走开时,一面朝冯怡墉看了一眼。
      冯怡墉默默,走过去。关立笙指着那个空出的位子,说:「坐这儿。」
      冯怡墉点头,一面坐下,问:「那个人为什么走开了?」
      关立笙道:「我和他说,我想和我的朋友坐一起,所以他走开了。」
      听见到朋友两字,冯怡墉心中蓦然震动。他面色仍旧,说:「他就答应了?」
      关立笙道:「为什么不答应?他反正是一个人到这儿来坐坐。假如我一个人,有人请我让个位子,我也会让的。」
      冯怡墉看着他,道:「那是你太好了。」
      关立笙亦看他,真诚似的说:「我并不好。」
      冯怡墉倒一笑。他注意到他面前并不放任何杯子。
      正要问,吧台后煮咖啡的男人过来问冯怡墉喝什么,递出餐本。又说:「刚才看你走了,又回来,还以为是什么事。」口吻带着调笑。
      冯怡墉一怔,才反应过来。这是对关立笙说的。
      关立笙并不搭腔,可是瞥了冯怡墉一眼。那神气彷佛讪讪似的。
      冯怡墉马上道:「抱歉,怪我——我不知道你已经出去了,还要你在这里等我。」
      关立笙才开口:「这不要紧。」
      他对吧台后的人望一眼。男人呵呵地笑。冯怡墉也去看,方看清楚,那轮廓很深,不过也并不是外国人。
      男人介绍自己,叫比尔南多。他向冯怡墉收回餐本,说请客,他的独家特调。也请关立笙。
      等比尔南多走开,冯怡墉问:「你们是朋友?」
      关立笙道:「唔,不算很熟。」顿了顿,说:「他的一个朋友是我的旧识,从前我到这儿来看过几次房子,我那朋友带我过来一次,后来我又单独来。……也是探望一下冯,冯老师。」
      冯怡墉静静地点头。
      咖啡送过来了。这次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放下咖啡就走开。
      冯怡墉望着那一团团的从杯子里冒出的热气,嘴里道:「我注意到——其实你平常不喊我外婆叫冯老师吧?」
      关立笙一顿,看他。一时是好像无措似的,迟迟未答腔。
      冯怡墉便去看他,笑道:「别紧张,我没有什么意思,只是想你以前怎么叫她,现在也就那样地叫。」
      他本就不在意称谓是否不够尊敬,反而听着别人喊冯老师,他听一次就尴尬一次。明明都是没什么敬意。
      关立笙过一下子才道:「我都叫她的名字。」
      冯怡墉道:「你们怎么认识呢?」
      关立笙沉默,略垂下脸。别在耳后的一撮头发往前滑下来,黑的颜色衬得那张脸庞的更白。
      他说:「我在找房子,托人问到她那儿,我打电话过去,她的房子已经有人租了,她很热心,帮忙我注意。」
      冯怡墉一时疑心他说的并不是他外婆。或者口吻的缘故?那样平。光看现在他住的那屋子——并不像一个怀抱热心的人有的布置,一贯地暗淡。热诚的朋友一定也不多。告别式上来的几个,大概是为数不多的多数了。
      不过说起来,他是对他外婆最陌生最疏离的那个。
      「你们应该很好,不然总是来看她?住在对过的太太告诉我,她看见过几次有人来探望外婆,那形容,我想是你。」冯怡墉讲。
      关立笙听了,皱一下眉,喃喃地道:「我没有注意到——。」顿一顿,向冯怡墉看去,「我不是本地人,家君很照顾我,她年纪大,又一个人住,我很担心她。」
      冯怡墉听到了他的前一句,并不问。他突然觉得似乎该解释一下,说:「我一直不知道外婆的存在,我母亲在国外生下我,到她去世为止,从来都不提起。」
      关立笙看着他,点点头。
      冯怡墉却觉得不够。他从不在谁面前说起来,这时竟是止不住话匣子。说:「我接到通知,说外婆病重……。总是想得很轻松,来了才知道真是重。通知我的人说她想见我,不过她已经不清醒了,连话也没有一句,就走了。」
      到此,顿了顿,他犹豫要否说下去——已经够多了,这样的几乎是剖心迹的话。他向来不习惯。……终究忍住,没说。
      关立笙也不说话。都沉默。冯怡墉喝起咖啡,很苦,但是吞进喉咙忽地感到一丝酒的辣味。他把咖啡都喝完了。
      他们在这里坐了很久,谈他外婆,断断续续地讲。当然是听关立笙说,他仅能单凭感觉地谈。总是听见他外婆的好。因不是他的印象,总好像要尴尬起来。
      不过他还是想能和关立笙多谈谈话。可是他也主动说要走。他付掉咖啡的钱,不让比尔南多请。素昧平生。
      他们走出来,沿街走。天色暗了,地上有点湿漉漉的,刚才下过雨。又比之前冷了一点。走过一家店,不知道煮什么,冒着烟,那烟雾彷佛有股甜味。冯怡墉突然想到萧太太的话。因道:「今天是冬至。」
      关立笙一顿,道:「今天,唔,对,是冬至——都忘了。」停了停,说:「照例吃汤圆,以前她煮过请我吃。」
      她当然是冯怡墉的外婆。说到后来,只称她,冯怡墉也能懂。
      这时冯怡墉默默。
      关立笙道:「她煮得很好吃,糖水不腻,汤圆也不糊。」
      冯怡墉开口:「我没有吃过汤圆,也不知道好吃不好吃。」
      关立笙看他一眼,未作声。他转开眼,望向前面,那里有一家超市。他忽说:「超市里大概有卖吧。」
      冯怡墉愣了一下,看他。
      关立笙顿一顿,道:「我看她煮过,不很难的样子。」
      冯怡墉怔怔地看他。
      关立笙转头,一面道:「走吧!」
      冯怡墉犹怔着,可当然是跟了上去。
      这家超市不大,小小的一间,倒是有卖手工现做的汤圆,素的,包馅的。冯怡墉看关立笙装了一袋子,还要装,赶紧阻止,「要吃不完的。」
      关立笙才停手。
      又去买糖。各种的糖,白糖红糖砂糖冰糖,粗和细的。关立笙皱了皱眉,彷佛苦恼,说:「我想不起是用什么糖。」
      冯怡墉道:「买红糖好了,我母亲以前煮红豆汤,都是买红糖。」
      就拿了红糖。去柜台结账了。他们走回他外婆家。东西放到厨房,冯怡墉彷佛是客人,而关立笙才是主人,无比熟练地拿锅子盛水,开火。幽蓝的火轰轰地烧着,依稀听见管路中那细细的咻咻的声音,有些臭气。是旧管路的毛病。
      窗户已经打开了,冯怡墉再去把阳台门拉开。站在炉子前,倒不感到太冷。
      水煮开后,关立笙把火关了。他倒红糖进去,拿杓子轻轻地搅。
      冯怡墉始终在旁边看。
      突然听见雨声。
      他们同时望向窗外。窗外是阳台,再外面是淅沥的雨。关立笙忽道:「冬至下雨,过年就是好天气了。」说话间,向冯怡墉看去。
      那是很淡的神气,冯怡墉一时却很感到触动。通常他是很注重感觉的人,向来也会察言观色,……然而他现在还不够确定。
      然而种种,在这时也并不太重要。冯怡墉望着关立笙,更靠近去。他觉得他自己应该要问什么——问了又怎么样?他反正是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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