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月下貪歡

5、五

　　他后来把伞收在阳台。妇人的话，冯怡墉不免挂记，那借伞给他的人究竟是不是……？光那一眼，他看得出对方很年轻，大概二十几岁，确实足以当他外婆的学生。来看她——这么特地？固定的，今天是刚好到日子来一趟吗？
　　他一时间想过很多。或者往日真有这样一个学生常常来探望，可也不一定就是那借伞给他的人。——便作罢。
　　隔天是十号。
　　冯怡墉看着那本存折，想想，决定去一趟银行。
　　银行是汇丰银行，开户在南京西路的分行。当天他坐车子去。地铁去坐过两次，两次都挤得惊人，之后还是叫车子。主要也是他对哪条路在哪里，又怎样走，还不太熟悉。
　　银行里人很多，冯怡墉等了一会儿。到他，临柜的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口吻冷冷地问他要办什么。
　　冯怡墉先递出存折印章，道：「这是我外婆的账户，她过世了……」
　　女孩子马上讲：「这现在没办法办，你要预约，还要附证件证明。」
　　冯怡墉顿一顿，道：「不是的，我是发现这个账户固定有钱汇入，都在十号。我想知道今天是不是还有钱汇进来？」
　　她道：「存折。」拿过来后，查起来，说：「今天是有一笔钱。」就看着他，也不告诉来源。
　　冯怡墉感到一丝头疼。他只好问：「能知道是谁汇的吗？」
　　「不能。」她说，将东西都还给他。好像想起什么，突然说：「哦，能告诉你，那汇款账号也是本行的。」
　　冯怡墉顿一顿。知道是同家银行的账户也没有差别，想必也不会对他透露那客户资料。等于查无收获。不过他仍道谢。
　　离开银行，冯怡墉考虑是否得一定问问萧太太。一面沿着路走，要到街口叫车。倒在那里碰见萧佳俪。她穿一件灰大衣，同样斜背着皮包，还是短裙。
　　她好像讶异，脱口：「你怎么在这儿？」
　　冯怡墉左右看，这里有商城，附近也有酒店，他来这里也不能说奇怪。不过他坦白是到银行来。
　　萧佳俪问：「银行？你来办什么？」
　　冯怡墉想想道：「查一个账户。」就说了。本来他也不觉得不方便说，可萧太太总有几分三缄其口的态度，方不提。
　　萧佳俪听了，道：「我妈知道这件事吗？」
　　冯怡墉道：「我打算今天碰到她时，问一问。」
　　萧佳俪抬眉，讲：「不用了，你把姨婆的存折和印章给我吧。」指一指前面银行，「我在那儿上班。我帮你问问在总行做事的朋友，大概能查到。」
　　冯怡墉考虑着。
　　看他不说话，萧佳俪道：「放心吧，那点钱——我可不是我妈。」
　　冯怡墉不明白她好像将自己母亲想得很坏。不过他觉得她刚才的话可行，把东西递给她，说了句：「我并不担心。」
　　萧佳俪一顿，默然地收好东西。她看看表，说：「吃过了没有？一起吃？」
　　冯怡墉想想，同意了。
　　萧佳俪带他到巷弄里的一家店吃三鲜馄饨。店内人多，两人等了一下子，都安静。到对坐在狭小的店内，也不谈话。有几人好像好事地看他们，马上被萧佳俪狠狠地瞪回去。
　　吃完后，萧佳俪问冯怡墉要烟。
　　冯怡墉递给她。他自己并不抽。
　　萧佳俪打火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口，一面向他看。突然说：「想起来了，以前我在我家看过一张照片，是我妈跟你妈的合照。」
　　冯怡墉一怔，看她，道：「是吗……？」
　　萧佳俪略略点头，道：「你们一家倒是都很像。好像我妈跟我外婆也像，你们那边的遗传真好啊，都好看……不像是我。你也看过我爸了，我们比较像吧？是不是？」
　　她当然也不丑。年轻的女孩子怎样也是漂亮的。冯怡墉并不答，笑笑。可是问：「你们一家以往跟外婆很时常联络吗？」
　　萧佳俪道：「很少。坦白说，假如不是她病了，找到我妈，我差不多记不得还有这位姨婆了。」
　　又补一句：「不过看我妈的样子，她好像早知道姨婆生病，也去看过她。」
　　冯怡墉望着她，不语。
　　萧佳俪把烟抽完了。她将烟按灭在空碗内，站起来，说：「查资料要花点时间，查到后，我打你电话。」
　　冯怡墉便把号码说给她听。她拿手机记下。
　　走出店外，分头时，她突然道：「那照片，我回去找找看好了。」
　　冯怡墉怔了一下，才道：「好。」
　　萧佳俪便掉过身，走了。

　　冯怡墉坐车回去。他付钱下车，看一看天空，远远地有一大块阴云往这头飘来。看来快要下雨了。他走进巷弄。
　　冯怡墉走上楼，突然地一顿。在门口站着一个黑的身影。不用他开口，那人几乎是立刻地注意过来了；神情还是很淡，这时看，却不太冷漠，而是干干净净的感觉。
　　那人彷佛不讶异。冯怡墉却要愣住，不得不感到意外。他想，世上真是有这种巧合？
　　冯怡墉走过去，开口：「你要找谁吗？」
　　那人点头，道：「我找冯——冯老师？我敲过门，没有人答应。」看看冯怡墉，问：「你看见她去哪儿了吗？」
　　冯怡墉想了想，说：「我现在住在这里。你，唔，先进来吧。」就掏钥匙开门，让了对方先进去。
　　那人走进屋内，倒不太陌生，径自地向着客厅去。冯怡墉关上门，顿了一顿，方也去到客厅。
　　那人站在柜子前，对着那只骨灰坛。听见动静，转头望来。冯怡墉走过去，开口：「那是她，她在几天前走了。」
　　那人听见，却彷佛木木的。那神态倒不像难过，可隐约有种无能为力似的。听见他说：「是吗——。」
　　冯怡墉有些奇怪。也不问，他道：「她是我外婆。你是她的学生吗？我以前没有看过你。」
　　那人怔了似的，掉过身，说：「我不是她的学生，唔，我们是朋友。」一顿，道：「我从来也没有听见说她有外孙。」
　　冯怡墉看着他，道：「我一直在外地。她到病得不行了才告诉我。」顿了顿，说：「我并不是质疑你，而是她走时，我们联络了她很多朋友，没有好像你这么年轻的。」
　　那人忽地微笑，彷佛对他说的哪个字感到有趣。大概看见他蹙眉，忙一敛，又好像明白什么，讲：「你放心，我跟冯、冯老师是很普通的朋友，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子。」
　　冯怡墉一愣，倒有些好笑。他道：「我并未往那个方向想过。」
　　那人顿了顿，再解释：「我跟她，我不知道怎么说，不过我，我真是认识她。」说的口气彷佛要着急起来，显得那脸上神气有些飞扬。
　　冯怡墉不禁道：「你不用紧张。」
　　那人垂下眼，阖住嘴巴。
　　冯怡墉这时道：「我是冯怡墉。」
　　那人抬起眼睛，点点头，说：「我姓关，关立笙，是这样写的……」就去牵起冯怡墉的一只手，在他手心笔划，非常自然，并不觉得不妥似的。一面说：「立正的立，竹笙的笙。」
　　冯怡墉不语，一时由着他，突然好像不知道怎样反应。
　　那扫过手心的手指非常凉。他想，可能对方刚才已经在外面待了好久。当那只手收了回去时，他道：「不然你坐一下，我去泡茶。」
　　关立笙道：「啊，不用麻烦，我喝水就可以了。」
　　冯怡墉道：「这天气，普通的水太凉了。」
　　关立笙道：「那也没关系。」
　　冯怡墉默然，仍讲：「你是客人，我还是泡茶吧。」就转身出去。他去厨房烧水，这才想起什么，赶紧翻柜子。住过来几天，他从来也没有看见茶叶。
　　「——我知道在哪儿。」突然听见说。
　　冯怡墉一愣，关立笙已经走过来。他打开一只柜子，伸手去摸了摸，拿出一支铁罐。他放到台子上，又开后面的橱门，找到喝茶的杯子。
　　那杯子一看就是很久不用了。冯怡墉在这里的几天，完全不看见过。
　　关立笙径自地去洗干净，又找到干净的布擦干，在两只杯子各放了半匙茶叶。
　　煮水的铁壶这时发出咕嘟咕嘟地声响。
　　冯怡墉忙去关了，往杯子里注水。听见关立笙说：「等两分钟。」
　　冯怡墉便看他，微笑道：「你好清楚什么东西在哪里。」
　　关立笙默默，方说：「抱歉。」
　　冯怡墉道：「不过也表示你是时常到这里来。」
　　关立笙点头，「嗯，差不多两个月来一次。」
　　冯怡墉要开口，突然听见铃声，是家中话机响了。他低声抱歉，出去接。那头是萧太太，她告诉他，她今天不过来，另请他明天到她家里去一趟，要和他说一件重要的事。
　　冯怡墉答应下来。挂电话时，他望见窗外一片灰雾雾的，下雨了。
　　他转过身，那关立笙已经走出来。
　　「我必须走了。」关立笙说。
　　冯怡墉点头，想起什么道：「等等。」就走去阳台，取出那把伞。他把它拿给关立笙。
　　「这个。」他道。
　　关立笙接过来，看看伞，又看看他。
　　冯怡墉说：「看你似乎忘记了，昨天——」
　　关立笙截断话，「我记得，我只是——我没想到你能记得。」
　　冯怡墉微笑道：「我的记忆力并没有这样坏。」
　　关立笙默默，低着头点了一点。冯怡墉带他到门口。门打开，他方去看冯怡墉，道：「我下次……噢，不对，唔——。」
　　冯怡墉开口：「我这么说或许有点突兀，不过，我对我外婆不是很了解，假如你愿意，我希望你能再过来，或者，我们可以在外头碰面，谈谈。」
　　关立笙愣了一下，可说：「好。」
　　冯怡墉问：「能记一下你的电话号码吗？」
　　关立笙点点头，拿出手机，看了一会儿，方念了一组号码，「……我不常用，但是讯息会看。」
　　冯怡墉略感到奇怪，不过说：「我知道了。」
　　关立笙便转身走了，走得非常快。冯怡墉看他下了楼梯，才关门进去。他想起什么，去到厨房，看见那两杯茶。杯子里的茶叶已经另外滤到一只盘子上，那些茶叶随着热气舒开。他闻见茶的清香。
　　他去端起一杯茶喝。恰恰刚好，不涩也不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