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月下貪歡

3、三

　　去医院的路上，萧佳俪并不和冯怡墉交谈，光看手机。司机开了广播，车内只听见主持人和来宾的说笑声；他不时从后照镜去看后座上的这对男女，有诸多猜想，都是最戏剧化的方面。
　　冯怡墉可不知道司机怎样想他们。他看着车外。沿路凋零的梧桐，高楼矮房，新和旧的，时髦跟传统，一幕幕过去，眼花撩乱。他对这城市感到陌生。现在要去见的人又无比地陌生。他不很确定此时的心情。紧张倒不紧张，但不踏实。
　　到医院了。车子停在大门口，萧佳俪付过钱，先下去。她等冯怡墉取了行李，和他一齐走进去。
　　进到大厅，乘电梯时，萧佳俪才开口：「姨婆是癌症，肺癌。」
　　冯怡墉朝她看去，并不出声。
　　萧佳俪道：「两年前就发现了，她谁也没讲，悄悄地开刀治疗了。……都是后来知道的。两个月前她昏倒，邻居把她送医院，找到我妈，才晓得姨婆的病复发了，这次治疗效果不太理想，她身体也不行，撑不住副作用。」
　　说话间，电梯上到楼层。冯怡墉依旧默默，他跟在萧佳俪身后。萧佳俪去护理站打招呼，那护理师一径地打量他，倒不问什么。
　　他们向病房走。病房在那面走廊的最后一间。萧佳俪一面推开门，一面说：「是两人病房，不过现在只住着姨婆。」
　　一进去，就听见仪器哔哔地响。气氛倒很静，静的慌。
　　冯怡墉慢慢走向病床。他在床尾站定。这张床上躺了一个瘦小的老太太，白发苍苍，短发，闭着眼，两只手都缠着管线。那脸上套着呼吸罩，几乎遮掉大半模样。他看不清楚她。他望一望床头，写着病人名字，冯家君。
　　萧佳俪也站在床尾。她左右看，皱起眉啐道：「看护又不见了！」
　　冯怡墉望向床旁桌上堆着一堆，保温瓶，奶粉，吃一半的橘子，很多的塑料袋。也不知道装什么。因问：「请了看护吗？」
　　萧佳俪顿了顿，道：「不然没办法。」一停，又讲：「姨婆现在睡得多，醒得少，不容易上次醒了，讲话好像颠三倒四——都是说从前的事情。也不知道哪里想到的，突然和我妈说要见你。」
　　冯怡墉怔了一下。他向萧佳俪看去，可是无语。
　　萧佳俪还说下去：「后面你也知道了，我妈给你打电话……。她是怎样有你的号码，那些详细你得问她了。她反正明天就回来了。」
　　冯怡墉默然点头。
　　这时候看护回来了。是个中年妇人。她微弯着腰走来，好像心虚似的。一看见萧佳俪，她点点头，马上笑道：「您好呀。」就走到床边，那边看看，这边弄弄的。
　　她当然注意到冯怡墉，对他也笑。冯怡墉点点头，不开口，看她做事。萧佳俪是很看她不顺眼了，不过懒得理会。
　　萧佳俪有些想走，她看一下表，道：「晚了。」就转身走出去。
　　冯怡墉后来才走出去。他拖着行李，和萧佳俪一齐下楼。等走到外面路上，他先开口：「我去酒店。」
　　萧佳俪点头，问一句：「你住在哪间？」
　　冯怡墉拿出手机，看一看说：「瑞峰大酒店。」
　　萧佳俪道：「哦，那里呀。那你打车去，我坐地铁，还有点事情……。」
　　冯怡墉也不问，点点头。
　　萧佳俪并不立刻走开。她等他叫到车子，这才走了。
　　冯怡墉去到酒店，花了点时间办手续才上去房间。房间是一张大床，还算宽敞，整理得非常干净，只不过闻得见一丝烟味。他看一看，发现这里是可以抽烟的。他放好行李，脱下大衣挂到柜子里。
　　冯怡墉走到窗前，他拉开窗帘。外面是繁华热闹的夜上海。是他向来熟悉的现代化，却也最陌生，陌生那背后旧的人事物。他想到医院里的那位老太太，他的外婆。真正非常陌生。他毫无激动。甚至要疑心他们是否真正有关系？
　　他点起烟，从窗前走了开。

　　隔天早上，冯怡墉收拾整齐，还是坐车去医院。他上病房时，被一个护理师拦了一下。
　　「请问先生是……？」
　　冯怡墉道：「我过来探病。」
　　那护理师盯着他，问：「你看哪床的病人啊？」听他报了病房号，更明显得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问他：「你是她什么人？」
　　冯怡墉顿了顿，道：「她是我外婆。」
　　那护理师抬一抬眉，放行了。不过在后面说一句：「……现在才来。」
　　冯怡墉装不听见，他走进病房。只有那仪器仍然叫着，不见其余声响。只有老太太，那看护又不见了。
　　冯怡墉在床尾站了片刻，才走到床边。他仔细地端详这所谓的外婆。就这样也实在看不出他们像不像。会否有母亲的影子？也看不到。他看向她扎着针头的枯瘦的手。那手的皮肤很薄，一眼望见浮动的青筋。那上面布满细碎的斑点。也有疤痕。不知道怎样弄伤的。
　　冯怡墉望着，他伸手去碰。竟是非常地烫。他愣住，把手缩了回去。他按了呼叫铃，马上有护理师过来问。
　　「她好像发烧了。」
　　护理师拿纪录看一看，说：「这几天都是这样的，反复地烧。刚才加过药了，慢慢才有效果，每十分钟我会来量体温。」就出去了。
　　冯怡墉怔怔地站着，过一下子才去看他外婆。还是在睡。还是……。他转开眼，去看桌子，上面还是堆了很多东西。他注意保温瓶下压着一张大卡片。
　　他拿起来看，上面都是祝福他外婆早日康复的话。……他发现，他外婆到现在仍在做事，她是一间学校的教授。他把卡片反复地看。他想，他外婆大概是个很好的老师，受到这样多学生和同事的爱戴。可不知教什么？
　　突然听见倒吸一口气的声音。
　　冯怡墉转头，看到一个妇人。那妇人脸尖，身材瘦，穿大衣，手上拿着皮包。那脸上一副吃惊似的，走过来，把他到处看了一遍。
　　「你，你是……惠安的儿子？」
　　冯怡墉把卡片放回去，开口：「是的，您——。」他突然意识到是这妇人打电话给他的。这是萧太太。
　　果然听她道：「就是我打电话去的——我是惠安的表姐！」又往前走近，「你，你跟你妈妈实在像极了！」
　　冯怡墉想，她女儿说他像外婆，她倒说他像母亲了。他只道：「您好，昨天我去找过您，您不在，我见到那应该是您的女儿，她先带我来过这里，今天我就自己来了。」
　　萧太太道：「佳俪后来跟我说了，所以我早上赶紧回来，本来要打电话到酒店找你，怕这样早……你倒是起来出门了。」
　　两方好像解释过后，都沉默了。萧太太好像紧张似的捏着手里的皮包，把病床周围看了看。冯怡墉就这样站着，他一时也不知道能讲什么。脑中突然空荡荡的。
　　萧太太突然说了句：「咦？看护又跑不见了！」
　　冯怡墉开口：「那看护请了很久吗？」
　　萧太太道：「也不久，两个月而已。」顿一顿，笑道：「阿姨她的情形，你现在也看见了，不能不请人照顾。」
　　冯怡墉看她脸上神气彷佛很局促，突然会意过来。他道：「现在既然联系到我这里，怎么说也应该是由我来请人……。您，唔，看这两个月怎么算，我都算给您。」
　　萧太太一僵，还是笑：「说这什么话，阿姨对我跟女儿一样，我请个人哪里有什么。不要说这样的话了。」
　　冯怡墉看着她，不语，方点一点头。
　　萧太太说：「讲起来，阿姨是个最不喜欢麻烦人的人，就是这样，她生病也不告诉，病得这么重……」就抬起手，摸摸眼角，好像是要擦眼泪。其实也没有真的留下泪来。
　　冯怡墉并不出声，听她说完。
　　她道：「她那天突然醒来，说好多话……说很多惠安的事情。她不知道怎么知道你的事的，我们都以为她和惠安真的是断绝关系了。她说想要见你，要我抄下一支电话，我打过去，是个中国女人接的，不是你妈妈，她跟我说你妈妈走了，我真是吓一跳，想不到惠安已经——。」停一停，「她又告诉我你们搬家了，她给我另一个电话号码，说可以找到你。」
　　冯怡墉怔住，中国女人……？
　　在他的生活圈子，多是英国人，或者外国人，很少有看见亚洲人东方人。况且认识他母亲。他一时没有头绪。
　　看他不说话，萧太太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你，你妈妈她是怎么……」
　　冯怡墉道：「车祸。」
　　萧太太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了，就闭口。
　　「您知道——」冯怡墉倒是出声：「您知道我母亲，和她，外婆，是为什么会断绝关系？」
　　萧太太先不说话，方道：「我不知道，当我知道时，已经是这样的情况了。」
　　冯怡墉看着她，疑心她会否隐瞒什么，还想问别的却被打断。这时有几人从外面进来，是查房的医师们。
　　其中为首的看到他们两人，对着萧太太点头，大概是常常见到了。当然把冯怡墉打量一遍。
　　冯怡墉介绍他自己。这医师却不好像刚才的护理师，一副了然。
　　「敝姓林，老太太从确诊后都是我负责的。」医师说：「她的情形我都知道，能够在这时候联系到你，已经是太好了。」
　　冯怡墉感到这番话后面有些意思。他等着林医师说下去。
　　「老太太状况很不好，她之前一些数值不稳定，没办法化疗，一直昏迷。」林医师顿了顿，道：「今天早上有新的数值，还是坏，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萧太太深吸气，一手捂住嘴。
　　冯怡墉说不上心里是怎样想，是好像置身事外。他觉得是不认识的人，可事实上是很亲近的。是他要喊外婆的人。

　　医师的话在第二天就应验了。
　　半夜的时候，看护按下呼叫铃。急救过一次，撑到天亮，在冯怡墉和萧太太赶到以后，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