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花朵》滕新华

30、三十 . “奥涅金”的葬礼

　　我们进了学习班，两周后学习班结束，向我们传达了市文教委的红头文件，主要内容有三，一是明确指出关于组建群众演员剧团的提案是错误的，该团不得成立，所谓的审查演出歪曲现实，内容虚假，思想反动。二是认定新艺为非法组织，勒令解散。三是主要负责人马拉，组织创作反动剧本，策划反动演出，散布反动言论，违法组织游行示威，煽动群众围攻政府机关，建议移交有关部门严肃处理。
　　马拉最后被劳动教养，这个处分决定再次在群众演员中掀起轩然大波，小六子力主去市府请愿，被老贾等人劝阻。黑骨朵们没有了马拉这位昔日的领头人，等于没有了主心骨，仿佛断了线的风筝飘来飘去，团友们纷纷跑到劳教农场探访，被告知不准会见。还是小六子有办法，通过朋友的朋友带信给马拉，说弟兄们没有忘记他。
　　我没被弄去教养，完全是缘于两位女同胞的拔刀相助。朱虹对父母摊了牌，声称若是他们对我不客气，她就对他们不客气，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甚至不惜与父母决裂，脱离关系，离家出走。林美玉认识一位宗教界人士，说有座研究佛法的尼姑庵，专门招收有文化有知识的年轻女子，朱虹就威胁父母说，倘若他们竟敢对她图谋不轨，她就敢剃光头发离家出走当尼姑。她说到做到，自从我进了学习班，她就提着两只皮箱去投奔林美玉，父母不答应她的要求决不回头。
　　我在学习班的日子里，李西兰为了保我平安，动用了自己一切可以动用的资源——金钱、美貌、智慧、社会关系、交际手段，其父作为著名爱国华侨，她本人作为华侨子女和统战对象，种种光环和名分，都被她加以利用并发挥到极致，她还调动了那些爱慕过她的男人们，再通过他们的关系网展开各种活动，为了保住一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小屁孩而不惜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为了达到目的，她甚至施展出自己作为女性的全部魅力，她坦白地对我说：“小兄弟，实话跟你说吧，姐这次为了你吃亏了，你懂的，不过为了你，值！”
　　苏华导演作为电影厂代表和组建群演剧团的倡议者，参加了最后一次由文教委主持召开的、有各有关方面共同参与的联席会议。会上苏老据理力争，为这个襁褓中的婴儿的命运和前途费尽口舌，最后终因孤掌难鸣，不但建团方案得到彻底否定，还令一批有为青年惨遭厄运，老人家怒发冲冠，拍案而起，将这一荒谬的审查结论批了个体无完肤之后，拂袖而去，并推掉政协和影协的所有头衔，只保留电影厂导演的职务，潜心致力于电影艺术。但自此老人家再无新作问世，几年之后郁郁离世，不过倒也好，躲过了后来的那场腥风血雨。
　　有一件事情，我始终想不明白，给马拉定罪的根据之一是他所谓的反动言论，我想不出为什么这些话能传到文教委的耳朵里？朱荣光和查威何以能对我们的活动如此一清二楚？难道我们中间会有叛徒？而犹大究竟又是谁呢？我想起朱虹曾经跟我说过，查威曾经找过小六子和奥涅金谈过话，难道他们会是叛徒？
　　我不敢想下去了，只是急忙穿上棉袄，匆匆离开家门，下意识地向车站走去，我必须尽快赶到西直门，赶到新艺总部，把心中这个大大的问号告诉马拉和弟兄们，再由他们把这令人心烦意乱的问号变为塌塌实实的句号。
　　一辆公共汽车开了过来，但我没有上车，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新艺已经不复存在，总部解散了，马拉被弄去教养，如今我们连个落脚之地都没有了。马拉走时曾想把家里的钥匙留下，以便弟兄们能有个地方聚一聚，但转念一想，事到如今凡事都应小心为妙，因为西直门也有红袖标，全北京全中国都有红袖标，而且西直门的红袖标更励害，因为她们平日根本就不配戴那个红色的标志，反而令你感到她们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都无处不在，她们是不戴红袖标的红袖标，不露庐山真面目的社会治安员。
　　我在冬日的古城街头漫无目地的缓步而行，头脑里快速地搜索着新艺弟兄们的肖像。突然，一张笑脸跳进我的眼帘，那是小童，我决定去拜访他。
　　小童住在南锣鼓巷，虽然房屋老旧不堪，但是独门独院，十分安静。我赶到时，听见屋子里隐隐约约的音乐，那是有人在用小提琴演奏《葬礼进行曲》，我敲开房门，发现小童、小苏、小雪、小六子站成一排，表情悲伤，低头默哀，见我进来，小提琴手立刻停止了演奏。
　　“奥涅金死了！”小童对我说。
　　不等我反应过来，小童便以低缓的声调宣布：“参加追悼会的有奥涅金同志的革命战友和生前友好，他们是小童、小雪、小六子、小苏（苏美英，别称‘联合国’、‘亚非拉美女’），著名编剧张天亮同志也不远数里赶来跟老奥同志作最后的告别，奥涅金同志的梦中情人李西兰也打来电话表示哀悼……”
　　小童开始介绍老奥的生平：“奥涅金同志成长在和平的日子里，历任铁路二小二年二班第二小组副组长、部队文工团演员队小组长、首都电影厂非著名群众演员……”
　　看到这里，我已明白这纯属一场闹剧，但我想知道小童会怎样继续闹下去，他说：“奥涅金同志学习刻苦，战斗勇敢，工作认真负责，小学时因抄袭同学作业多次受到老师批评，在战场上曾光荣负伤，不过挨枪的部位是屁股，可以推论是在逃跑时中了敌人罪恶的子弹，复员后曾假冒导演招摇撞骗招考女演员，并妄图追求我们大家心目中共同的女神——亲爱的西兰姐（未遂）……”
　　小童们的恶作剧是这样收场的：“奥涅金同志安详地躺在木板床上，床头摆放着黑白画像，身上覆盖着五颜六色的各种名烟名酒的商标，茅台、五粮液、二锅头、大前门、一支笔……”
　　“现在，”小童庄严宣布“为了表达我们对奥涅金的愤怒和藐视，表达我们化友谊为仇恨的决心，我们现在点燃奥涅金的画像，把他送上西天！”
　　他掏出打火机，正要点燃画像，奥涅金冲了进来，冲着小童嚷道：“嗨！嗨！嗨！姓童的，我老奥没招你惹你呀，你小子嘴下留德好不好，我在外面可都听见了！”
　　小童以牙还牙：“少来这套，听见又怎样，事实不是如此吗？你这无耻的叛徒，犹大！”
　　奥涅金火冒三丈：“小童，请你把话说清楚，谁是叛徒？凭什么说我是犹大？”
　　小童寸步不让：“说的就是你，就是你老奥。我问你，全团百十口子，姓查的为什么偏偏找你谈话，谈话内容和经过你为什么对大家守口如瓶？为什么他们对马拉的言论和新艺的动态了如指掌？说吧，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
　　“你这是血口喷人！”奥涅金准备跟小童撕打。
　　小童边退边说：“慢！停！住手！老奥，你应该了解我的光荣历史，我一拳下去，保准让你老人家来个三等残废！”
　　“别打了，你们！”李西兰象一阵风冲了进来，分开了小童和奥涅金“我们冤枉老奥了，老奥，对不起！”
　　没有谁能怀疑李西兰的交际手腕、个人魅力和获取第一手情报的能力，大家立马安静下来，倾听着她的诉说。
　　“老奥没有告密。”李西兰说“不错，查威找过他，但他什么都没说。”
　　一个个大问号写在了大家的脸上，李西兰把这些大问号改成感叹号，她说：“文教委对我们新艺这样的知根知底，完全是因为朱荣光养了一条忠实的走狗，那就是查威。此人为了捞取向上爬的政治资本，同时为了能把朱荣光的宝贝女儿追到手，不怕磨破鞋底，四处打探消息，他找到新街口街道和新艺每一个主要成员所在街道的红袖标们，找了运河地区文化馆和那只骄傲的孔雀，找到杂志社的戏剧编辑白马，当然也找了老奥。”
　　“他也找了我。”小六子突然说。
　　“我当然知道他也找过你。”李西兰笑了，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这位美女情报专家呢？
　　“我因为画了那张该死的假月票，就在派出所和居委会挂了号。”说起这件事，小六子悔恨交加，咬牙切齿“姓查的那小子就抓住我的这个短儿，威胁说就凭这一条，足够劳教半年，但如果有立功表现，不但以往不究，还可以介绍工作。可是我真的啥都没说，因为那样我会对不起新艺的兄弟姐妹，夜里睡觉都睡不安生。真的，我可以发毒誓，如有半句假话，我娶了媳妇生个小孩没□□儿！”
　　奥涅金接着小六子的话茬说：“对我也是威胁加利诱，那混蛋先是给我戴高帽，说我在部队上锻炼过，受党教育多年，思想觉悟肯定是低不了，接下来也是用什么介绍工作啦，安排转正啦引诱我，但我也跟小六子一样，一个字都没说！当然，我老奥爱财爱色爱骗人，可我的良心没有喂狗，我不能对不起弟兄们。”
　　小童抱住了奥涅金，说：“错怪你了，兄弟！”
　　有人敲门，是白马。不用问我就知道，《大路》被编辑部无情地枪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