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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沈荷 ...

  •   到家的校车要过五个十字街口,今天大桥修路,银灰色的巴士从一个街区外的隧道中穿行而过,最后停在小区门口。

      沈荷下车,手里夹着资料,极其巧妙谢绝为她拦电梯的邻居,灵巧又不引人注意的攀回楼梯间。电梯对她来说像个太平间,让人窒息又发疯。

      她走到五楼,没离开铁门就闻到楼里又人炒菜飘出的气味,于是她按了门把手,门把手像个不服帖的弹簧般跳动几下,松开死死相拥的锁舌,她忽然记起来自己早就该给家装公司打电话,修修这扇和她同龄的破门。她走入防盗门,随手带上了纱网。森在厨房里忙,她点点头算是示意或打招呼,回房间换衣服,洗了个手,把冰冷的水泼在和室外柏油马路一样滚烫的额角上。

      她进入厨房时,森刚好端着两盘摆盘精致的蔬菜走出来。沈荷脸上是善意的笑,回手拿出一只玻璃碗盛了半勺米饭,200克,232卡,她心不在焉的计算着,500卡。

      沈荷拉开凳子坐下,用筷子搅拌一下自己的饭,有清蒸龙须粉丝与上海青,还有炒过的冬菇。森没坐下,在厨房就着热气刷锅,她略起一片番茄嚼着,听森和她念叨着什么。

      “不好吃吗?”森担忧的看她,棕色眼睛中有一种孩子气的期待(她想过父亲怎么会爱上两个如同水与火般迥乎不同的女人),看上去像很软、很温柔的云朵。

      好吃。她回答,有些烫口的汁水留在口中。森就是那种“标准”的“心无杂念”的男权社会女人,完美的掌握了沈荷放学、下车、回家的每一个时间点,完美的第一时间把每一道刚刚出锅的菜肴摆放在食用者面前,沈荷有时候会怀疑她是不是已经丢掉了杂志社的工作——要不怎么会像根秒针般一刻不停、一丝不苟的生活着呢?

      “今天太热了,没什么胃口。”于是她又说。

      森已经清洁完炉台,笑意盈盈的端起碗叹气:“这才四月份,”她露出大学生般整洁雪白的牙齿,“还有很长时间才到夏天呢。”

      她们吃饭,没人说话,没人试图催促对方吃某种被遗忘的食物或给对方夹菜,沈荷面无表情的扒着碗里的碳水化合物,好像正在被逼供的秘密会员,森时不时发表一些新议题(当然,不包括她的饮食习惯),沈荷每次都怀疑她为了和自己吃一顿饭准备足了打破尴尬的话题。然后和每个周四一样,沈荷收拾碗碟,森在之前就打扫过客厅,把冰箱里填了些在对方饮食清单里的水果,或者一些零卡路里花果茶饮料(“我路过看见了,就想到你爱喝这个”)。

      森真是个好母亲,她有时候满怀妒意的想,爱谁对她来说,就像是和流泪或微笑一样自然的事吗?她那么整洁、有礼、甜美、出色、有才能、心里填满了爱和温暖的快乐,人人都爱她——可惜,不包括她自己。

      沈荷洗完碗,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快递,她想,但内心深处明白,这是她对最尴尬最糟糕情况的一种设想。擦干净手,梳理头发。"唐小姐?"她听见森说。挂好围裙,整理橱柜,走一步,另一步跨出门廊。"陈森,"她的母亲说,"没关系,不劳您费心,我就回来待一会——沈荷呢?"第二步,已经走出走廊了,我可以等一会休息一下再进客厅,一滴冷汗,去他妈的。

      她简单应了一声,快步走进来,三个人为顶点形成了完美又稳定的等腰三角形:森僵硬的伫立在一架书边,嘴翕动了几下,吐出的话如同肥皂泡破碎了,没人听得见,像一个误入大人房间又被抓了现行的小孩子;她走进来,接过母亲扬手塞过来的一个纸袋。再回头时,森已经穿上了那双女大学生气的坡跟鞋,轻声说了声再见。

      沈荷微笑送她出门——三角形哗啦一声散了架——就转身回屋,母亲躺在沙发里仰望着天花板。爸让她来的。她不知道自己慌乱什么,随口胡扯,好像她们分享一个星期四午餐的行为并没有持续半年:半年,既不是仅仅一天,又不是整整一年,是一个尴尬的中点,好像做了什么坏事被人就地发现了一样。

      噢,母亲说。她无力的躺着,似乎不关心自己的女儿是不是和本应打的难舍难分的继母关系密切过自己。

      "你中午没有聚会了?"

      "没有,和同事吃了个饭,这个时间不方便直接去单位。"

      这个指控有些刺耳,沈荷忽然觉得自己回到了五岁时偷偷带朋友回家,被母亲发现又没点破,冷嘲热讽一个月的年纪。

      "这是什么啊?"她转移话题,伸手拉扯那个纸袋。有些沉。

      母亲的声音昏昏沉沉:"香水,给你的。"

      她再无话可说,提了句要回屋复习。"沈荷。"母亲忽然叫她,她愣住,回头:女人指着音响。

      打开音响,顺手把上次的音乐播放起来,她接着走开,把母亲和《行星组曲》艳丽的大提琴单独关在客厅昏暗的窗帘里。留一个不爱她的血脉没淹没在宏伟的噪音中。

      .

      "你是我唯一激发我爱和斗志的女人。"

      【我不止梦见我的WPS,还有一件事,那是一件我小时候发生的事。那天是春天的四月份,我九岁,骑着自行车放风筝,我母亲站在阴凉处看我玩。我的腿打到轴承使我摔倒,脚踝肿起来,风筝被剐断线飞上了天。我坐在地上大哭,母亲看着我,她说站起来沈荷,过来。我求她,告诉她我站不起来,她嗤之以鼻。站起来沈荷,她说,像个卡了带的录音机,站起来站起来站起来站起来,我看见她的眼睛,浑浊的好像死过人的黄绿池水里漂着虫豸和浮草。我醒来,至今都诧异我们的关系十年来从未改变。】
      【3/24】

      沈荷睡眼惺忪的爬起来,随手拿过那个纸袋,有着艳俗的桃红色,怎么有人要把这颜色包在众目睽睽之下,好像一件少女的胸罩被翻着扔到闺房外。

      里面是一个更小的盒子,是焦金色,她抠着掀起盖子,有一张对折的信纸,之下压着一只蓝色瓶子的香水,她翻开纸,翻开翻开,抚平对折了四次留下的压痕。有一种冷酷的希冀在她耳边吐信,她想象是母亲对她的抱歉或许诺,告诉她要做一个好母亲。

      就像森。

      "亲爱的妍"

      信上写。好吧,她明明已经知道接下来会是怎么一回事了,她却还死死捏着纸边,指尖都发白。

      "我不得不想你坦诚,我对你不止有着崇拜的热情——我爱你。"

      "你是唯一激发我爱与斗志的女人。"

      她已经永无休止的舞蹈了很长时间了,舞蹈,舞蹈成为她的一部分,她的原本修长的腿,从膝盖下开始僵化,变成钢铁质地的两根巨刺——像圆规、笔尖、裁纸刀以及考试分数——最合脚的舞鞋与最合身的利刃,不必再恐惧那些无法被净化的罪恶灵魂侮辱她美丽的表演场。

      她们的关系不错,是吗。她想问问那个女孩,对方没有表情,那人的脸被针线压匝一圈,没有表情,好像一张缝在脸上的面具。但她知道女孩崇拜她,爱她(她怎会这么想?);她对于女孩来说像是一位带来神谕的祭司,左手持剑,右手抓着套索。

      她的人生就是舞蹈和杀人,好像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柔美和刚强,华贵贤淑和肮脏黑暗,分裂成对立的两种孑然不同的生命——但都蓬勃的生长着,好像荒漠里饱吸水分的种子,抽出丑陋的根系,戳进她胸膛。

      在剧场里她曾经和H.A.打过一架,那个书女——人形典籍,叫什么都好,反正她自己不在乎,她没赢得彻底。没关系,H.A.也没占上风。她的钢铁如尖刺的小腿刺穿了对方的腹腔,有青蓝色的内脏和红色的血喷涌而出,红色狂热蓝色冷漠。她听见对方低声笑,好像只是被不听话孩子嗔怪时中伤了一句般随意。她的手筋或骨头似乎断了,整只右臂蜷曲成一个可怕的形状,划颈而过的书页让动脉血汨汨流淌着,裙子由白转红又转黑。

      H.A.开口叫了她的名字,她解读出两个消息,一,她们都不会死;二,她们永远、永远逃不掉了。

      沈荷从梦里惊醒,墙上的钟走得冷酷,时针直指"2"这个数字。房子里静悄悄,母亲大概去上班了才对。她麻木的呼气吸气,轻而易举的将自己向后对折,然后压腿了五分钟,确保没有上课的情况下身体仍然不会忘记熟悉的安全感。

      她鞠了把水,又看着液体顺着指缝流下去,最后向干燥紧绷的脸上喷了点喷雾,粘腻潮湿的感觉彻底消失殆尽,留下一种刀刃滚过皮肤的清醒。今天下午放假,高三的每个班都组织“好学生”补课,沈荷想事到如今迟到还不如不去,至少能堂而皇之的被人羡慕真朋克。

      [RE:CCVDN 14:13]
      [,-)出去玩?美术展电影桌游书店手作?]

      [RE:SHWPS 14:16]
      [WHAT沈荷你不补课吗]

      [RE:CCVDN 14:16]
      [不要]

      [RE:CCVDN 14:17]
      [选一个]

      [RE:CCVDN 14:23]
      [:(高彻?]

      [RE:SHWPS 14:26]
      [:P嘘我在哄我妈啦,我估计她打算把我铐在桌边写一下午的真题,要么就是让我给她抄什么鬼福音书来着,真他妈操蛋。
      我想想……去看电影咯?]

      电影院是高彻家附近的一家点播沙龙影厅,店主带着细而长的银耳环,桃色口红,喜欢波西米亚长裙和老电影。她们喝着冰梅果汁,让细碎的光阴打在脸上。

      沈荷在初升高三时第一次遇见高彻——她在一群军训后晒得够黑,头发严格的控制在耳上的高一新生里留着一头及腰黑发,面色憔悴,好像一个苍白的幽灵。

      "那个女生你认不认识?"沈荷那天主动和同桌迟玉搭话,高个子的体育生瞪大眼睛,摇摇头。第二天她果然没让人失望,呼朋唤友的拉拢了一圈。"叫高彻,"迟玉告诉她,"成绩吧不拔尖,又不大会交朋友,好像没有什么人认识,对——她家好像是信教的,刚开始校长还因为头发的事找了她父母,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她当天打着透明的伞,从女孩身边擦身而过。沈荷想伸出手摸摸那头长发……她留过的,又黑又亮的扎着麻花辫,当时还在学芭蕾呢,她以为,她真的可以一辈子都如此度过:学舞蹈、成绩平平、漂亮、没有怨气。

      沈荷知道,她那是只是在钢丝上挣扎,只不过现在,那条生命线啪的断裂开,将她摔进滚烫的岩浆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沈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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