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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第八十二章 莫等白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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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心旌摇曳之际,整座废殿开始不停地摇晃起来,一瞬,无数道红光猛地迸射出来,光芒照耀到的地方,一切幻象都好似被逆转了时空,走马灯似地来到我眼前,而后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化为泡影。
幻境最终坍塌在谢逸的悲泣声中,我迎着强光,眼睁睁看着沈才人一身血红嫁衣倒在张灯结彩的喜房里,倒在谢逸的怀里,她孱弱的身躯陡然碎成盈盈流光,消散于海域深处,像某个戛然而止的午夜梦回,我最后的力气,也只够牢牢攥住她留给我的那支桃木簪子。
红光退去后,我还觉得肝胆俱裂,好似做了个十分沉痛的梦,那种悲切几乎将我压得喘不过气来。
死亡,跟爱情一样,来的时候,你没得选择,只有桃木簪子的纹理沾染的暗红血渍同心脏处传来的撕裂一样的痛,提醒着我这一切并不是梦。
我与姬流觞对视一眼后,便低下头,试着打开了木簪的机括,可是里面却没有那卷布帛。
我懊恼地看姬流觞,问他:“怎么会这样……按理说从事发到张义自尽,接触过木簪的人只有如玉,后来如玉也死了,木簪却出现在沈姐姐身上,这是否说明她就是那晚的纵火犯,可是木簪里为何会没有那份名单呢,还是说绿萼拿到的那支其实和这支是同一支木簪,而名单现在就在绿萼手里?”
“这不是没有可能的,幻境里发生的虽都不是真实的,但它却是真实发生过的,前后幻象都是相关联的互通的。”姬流觞抿了抿唇,飞快地关上了木簪的机括,解释道,“绿萼拿到的那支木簪是我们插进鬼眼的,而我们的木簪是沈才人出嫁前转赠给你的,如果真如你所猜,谢氏将名单交给张义的事发生在沈才人拿到木簪前,那么沈才人原先拿到的木簪里头就是有那份名单的。你好好回想回想,除了你,还有没有其他人经手过这支簪子?沈才人出嫁时可有异常,可曾说过什么话?”
“噢,”我若有所思,道,“我想起来了,她好像说过这是她最后能为我做的了,我记得她当时的表情非常哀伤。”
姬流觞点点头,“看来她早知嫁衣有毒,原就是一心求死的。既是想死,藏着名单也没什么用,她定然是连着名单一起将木簪托付给你的,那么,现今那份名单应该是落在了王后手里无疑了。”
我顿时如遭雷击。
都怪我那时被谢逸气昏了头,谢逸不也跟我说过嫁衣有毒吗,我怎么早没想到呢?是谁这么狠心要害我?难怪沈姐姐当时非要我将缝给自己穿的嫁衣转赠给她,原来她早就知道嫁衣有毒了,原来她是替我而去的呀,这叫我怎么受得了啊……原来我们都误会她了,我是,谢逸更是,她半生心心念念只谢逸一人,又怎会对他最疼爱的妹妹下毒手?只是她太聪明了,她早已看透了一切,也早已生无可恋,明知误会一旦坐实,谢逸必然不会放过她,却还是抵不过心里的痴望,她想嫁给他,想再见见他,所以她明知谢逸是来复仇的,她却仍旧选择飞蛾扑火……呵呵……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沈姐姐你这个大骗子,你确实伤了我的心了……我不想原谅你了怎么办……
姬流觞拉过我的手,放在他自己的心口,偏了点头,像初见时那样眉眼间含着一段暗伤道:“沈才人的不幸固然伤人,但如若遭遇不测的换成你,伤的可就是我的心了。”
姬流觞看我不说话,又把我拉近了一点,额头相抵着问我:“蔷儿,你是想伤我的心吗?”
我忍不住想,若我当初没有答应无瑕哥哥来到鲛王宫,该有多好。凡人百年,于姬流觞而言不过须臾瞬间,如果没有我,他还是那个冷心冷情的东海之主,长生无涯亦好过苦求不得。
然而这世上,最不可期的,便是如果。
我的眼中顿时又有了湿意,而后那眼泪接二连三地从我眼中落下,泛滥成灾,“可是,我更不能原谅的是我自己啊……”
姬流觞一见我哭就慌了,手忙脚乱地替我擦眼泪,嘴里念叨着:“哎,怎么哭了,刚被人插了一剑都没见你掉一滴金豆豆……”见我眼泪流更凶了,他急得真抓头发,绞尽了脑汁想逗我笑,“不过,话说回来,那个想杀你的人不是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吗,你是怎么认出他不是我的?”他指了指自己耳后的那块月牙形刀疤,对我挤眉弄眼道,“是不是因为我这块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印记呀,呵呵,这还是你给我盖了手印的呢!”
看着他得意洋洋的卖力表演,我心头只觉暖得无比妥贴,终于破啼为笑,骂道:“才不是呢,是因为你傻得全世界独一无二好不好,再没人像你这么傻啦!”
不管了,我不能再为了无瑕哥哥做对不起姬流觞的事了,看来我只有尽快嫁去潮城,这样哥哥才没办法再利用我来伤害他了……他这么傻,从来不会为自己考虑,我若再不心疼他,谁来心疼他……
按着鲛王宫惯例,棺椁停满七日就得下葬,可谢逸不肯,都过了一个多月了,说什么也不肯撤灵,非说沈才人只是睡着了,他要守着她等她醒来。
我进去的时候,谢逸就守在灵堂里,两截柴火似的胳膊从袖管露出,跪伏在地,一动也不动。
我缓缓走上前,弯下腰,要扶他站起来。
他一抬头,露出一张泪痕斑驳的脸。
忽然,我就想起了以前谢逸教我研墨的光景,那时,他面如冠玉,笑若春风,在佯装的恶劣表象下,难得还有一双清澈的眼睛。
说实话,我因沈才人之死仍对谢逸耿耿于怀,便从袖笼里抽出那支带血的桃木簪子,递给他,见他不为所动,便主动塞入他手中,嘲讽道:“这是沈姐姐留下的……是你毁了她的命。”
“别跟我提你的命!”谢逸冷喝一声,一拳砸向墙壁,震得附着其上的一层墙皮雪花似地唰唰脱落。他抬起头看定我,眼中有炙热火焰,仿佛要烧到我面前。
这是他第二次对我动怒。
这也是第二次,我在谢逸的脸上看到绝望,天崩地裂的绝望。
“你把芳儿推下液池,就是逼着我认命;你当着我的面毒发身亡,就是想毁了我的命,是吗?”他双目赤红,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仿佛不堪忍受。
我震惊地看着谢逸,慢慢醒悟过来,他这是将我错认成了死去的沈才人了。而他的这些憋在心里头许久的话,其实早就想说给她听了罢。
他握着木簪的左手一直在滴血,他也不管,径自淌着他的泪,因为激烈的情绪,整个人都在不由自主地战栗,话再出口竟像是兽类的哀号:“你的命让我给毁了,那我的呢?我的这条命何尝不是让你折磨得七零八落?!”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谢逸。
“现在你却跟我说,你累了……莲儿,你好狠的心,你死也要死在我怀里,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
他自守灵起,一月来滴水未进,又因情绪起伏过甚,几步上前,却眼前一黑险些栽倒。我赶忙迎上去接住他,却被他一把紧紧拥住。他贴着我的面颊,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的眼睛,那里面有惶恐、软弱和恳求:“别丢下我!莲儿,求你别丢下我……”
我揽着他的腰,未发一言。此刻,他孱弱无比,像个无助的幼童,收起尖利的爪牙,唯余哀哀恸哭。
沈姐姐自然是喜欢谢逸的,若非如此,何以要求十里红妆回到他面前?只是那倔丫头爱得太过骄傲,正因谢逸是她心之所系,她才宁可委身给其他任何一个男子,也不肯要他掺杂一丝一毫迟疑的给予。
可没道理我沈姐姐死了,旁的人却还欢欢喜喜地活着,于是,我便学着谢氏临终前那套说辞,故意刺激谢逸:“谢大人不必替沈姐姐伤怀,姐姐活着的时候,大人得千方百计哄着她,假意迎她过门;姐姐死了,仍是大人唯一的发妻,要葬在谢家祖坟里,等大人寂灭后同眠……这样看来,沈姐姐也不算白来世间走这一遭了……”
从谢府回来后,我顿感心力交瘁,紧跟着病了一场。每日下朝姬流觞都会来蔷薇殿看望一下我,我却在刻意疏远他,反正我是要嫁去潮城的,如今半句话也不同他说才是对他最好。
姬流觞似也猜到了几分,竟难得默契地什么也没有问。榻旁有一把檀木椅,破晓时分,他独自陷坐在距病榻稍远的那把椅子里。光线不足的寝殿,他不点灯,也不让人进来伺候,光是坐着看我昏睡,好像能有千百年可以浸在这里。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最不是滋味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我原以为,未来,总会有他替我拦着不让它走过来。
可后来,连这一点念想也没了,我榻前突然安静下来,只听得到自己单薄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推了推我:“蔷儿?”
我勉强睁开眼,看到有个身着青衫的男子正端着一个托盘站在榻前,男子有沉郁的眉眼,目光却似没有焦距,感觉到我醒了,笑道:“蔷儿,该喝药了。”
我在记忆里费力地翻捡,总算记起:“是无瑕哥哥啊……你怎么来了?”
玉无瑕听了我的问话后,嘴角微不可察地抿紧,蹙着眉扶起我,喂我喝了半碗香甜的药酒,取笑道:“怎么,许了人家,就不认亲哥哥了么?”
“你大概不知,你病着的这些时日,发生了许多事……潮城城主裘桓派其义弟裘歆前来请期,被姬流觞留任明光军节度使,在昌明殿住了都快有月余。”
我不禁纳闷,裘桓几时有过什么义弟,我怎么没听说?该不会是……
玉无瑕说得含混,我却到底听出了言外之意,强撑起来,就着他的手将剩下的半碗药酒一饮而尽,好借此掩饰情绪:“我养了多久的病了?”
“已有两月。”
玉无瑕敏锐地捕捉到了我情绪中隐藏的一丝烦躁,沉默地摩沙了下手中的一枚蓝色海螺,我一眼认出那是姬流觞送我的传音螺,片刻后,他却笑着将那枚传音螺递还给我,“这可是你掉的东西?当心被旁人捡了去。”
我心中立时警铃大作,却强自镇定地回道:“我晓得了,哥哥。”
玉无瑕望着我的眼底有若有似无的隐忧,忽然俯低身子,擦着我的耳廓,补了句:“只要你听话,哥哥送你一份大礼。”
可我已然什么也听不进去了,整整两个月时间,姬流觞竟让我无知无觉地躺着,心头惊掠过无数念头,却又不敢深想下去,只是下意识地问着:“姬流觞呢?”
话音未落,房门嘭一声被人大力推开了。我抬起头,就见姬流觞正紧紧握住门把手,一双眼凉凉地盯着我们,微微喘气,额际敷了层薄汗,我讶然瞥见他垂在身侧的左手似乎在发抖。
倒是姬流觞在看清房中的情形后,顿时一脸如释重负。刹那,我心中不由漾开酸酸涩涩的疼惜,想来他定是在门外听到了我房内有人说话,也不知他想到哪去了,竟把自个儿吓成这副德行。
玉无瑕早就察觉有异,在姬流觞闯进来前水遁了。
人一走,寝房里立刻就安静下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忍不住诘问。
他下意识移开目光,抬高视线,看见窗外蔷薇树枝间蹲坐着一只金玉奴,用它赤金色的眼睛审度着他,而后嗖地一下蹿没影了——
被看穿心思的男人掩饰性地轻咳一声,忽然就有些恼羞成怒,梗着脖子呛声:“你说我想干什么?”
“他想借刀杀人。”
午后,如意端着我平日喝的药酒过来,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姑娘病着的这些时日,陛下命裘节度使列出了潮城勋贵的名单,宣布要将东海以东的水域分封给他们,又在九华门设立祭坛,把名单埋于地下,杀鸡发誓,像在誓盟。”
彼时,我正在摆弄那枚传音螺,闻到药酒的味道似乎比以往更香甜馥郁了,心头第一次浮起疑惑。
我昏迷的时候曾做过一个很清晰很完整的梦,与我平日脑海里闪过的某些零星画面能够串联在一处,竟那样真实得不似梦境,可是我一喝完无瑕哥哥喂的药酒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只感觉心里很悲伤,像忘记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和事。这样的事情,以前似乎也发生过,而且每次喝了药酒后忘性就会越来越大,变得不像自己,而且现在药酒的味道一天比一天浓郁……哥哥给我喝的到底是什么啊?他到底是不想让我想起什么呢?对了,会不会跟那个什么聚魂汤有关……
想到此处,我接过如意递来的碗,一气儿灌下药酒。如意原也纳闷我今日怎么这么痛快,却只笑笑,没说什么话。我趁她起身去放碗的时候,赶紧将那枚传音螺的螺嘴含进嘴里,轻轻一吹,刚刚下肚的酒液便被一股强大的气流带着倒流进了传音螺里,立时化作绵绵细雨飘落。
如意诧异地摸了摸脸,又回头看了看打开的窗子,还以为是窗外飘进来的雨丝呢。见状,我捂着嘴偷笑,幸好没被发现。
笑够了,我终于想起还有正事,又赶紧含着传音螺的螺嘴轻轻一吸,玉无瑕清冷的声线就在呼吸之间从海螺深处悠悠荡了过来,缓缓滑入我的肺腑,脑中立时灵光乍现四个字‘假痴不癫’。
姬流觞想离间裘桓与潮城勋贵的关系,想让他们互相猜疑,而无瑕哥哥却要我想办法提醒裘桓,让他假装软弱可欺来迷惑敌人,以便伺机而动?哥哥他到底想做什么姬流觞会不会有危险?我该怎么办好……
我稍一吐纳,将那缕声音尽数吹散后,问道:“潮城来的使臣作何回应?”
如意既是我哥哥的暗人,想必从她这儿打探些消息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何况她处处都有意要将我引到这个话题上。果见她一边手脚利落地帮我穿戴妥当,一边回道:“姑娘是说裘节度使吗,他气得回到昌明殿就摔了一套景泰蓝陶瓷茶具,直骂鲛王陛下欺人太甚,并连夜给裘城主修书一封。”
哎,这个赛赛呀,真是沉不住气!难怪无瑕哥哥要另外交待我去提醒裘桓了,只是不知他与裘桓几时走得那么近了,他俩之间又有什么交易?
“使臣现在何处?”
“稍后,陛下将在勤政殿约见裘节度使。”
我心头一颤,勉强下了地,腿脚绵软无力,只能缓缓前行,如意一直搀扶着我,将我送到勤政殿前。
“姑娘,现下也唯有你能劝服陛下,放过裘城主。”
“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依奴婢看,陛下近日的种种施为不光是想毁婚那么简单,恐怕还想吞并潮城,可私心里,奴婢永远记得,裘城主曾在溟海仙山救过奴婢的命……”
如意说到此处垂下眼去,却惊得我站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来,良久,她向着我行了一礼便匆匆离去了。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我还久久回不过神来,裘桓在溟海仙山救的不是沈青鸾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下有正经事要办,我只得先压下心头疑虑,等回去后再向如意问个清楚明白。
那是个盛夏的开头,我全凭一腔孤勇跑来勤政殿找姬流觞,充沛的光线就在我推门的一刻涌到我眼前,我果然一眼就看见了悬挂在案牍后的一幅画像,蒸腾的暑气模糊了画中人的轮廓,我有一种守株待兔的错觉。
殿内空无一人,燃着熟悉的佛手香。我看着画像,却以全部精力,收集着殿外的一丁点动静。
不多时,有人来到了勤政殿外,却在门口徘徊了许久,不敢入内。
我等了又等,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停在了我身后。我身不由己地转身迎接她,将要为她绽开的笑颜在她第一句话问出口后冰封在眼底。
她问:“武威侯的画像怎么会挂在这里?”
我唤了一声“赛赛”,不由露出怀旧的神情,“果然是你。”语气温和,“你已经是明光军节度使了,告诉你也无妨。陛下爱惜武威侯的才干,密诏他来鲛王宫,他已经答应了,先送来画像以表诚心归顺。”
赛赛此刻易了容,被我气得吹胡子瞪眼,粘上去的八字胡不知几时已掉了半边,“不可能,武威侯千年来为我哥哥镇守水域从无二心。”
我看了她许久,忽地一笑,指着东面一座华美的宫殿,给了她致命一击:“可我却听说陛下已早早预备将紧挨鲛王寝宫的永明殿赐给武威侯,等他到了鲛王宫,还要封他为节度使,届时你俩还能做个伴呢!”
赛赛的头垂下去,“你骗人!”我料想她的心理防线几近崩溃,又笑着补了句:“裘城主几时有了个义弟,记得下次别作茧自缚。”
“啊!我掐死你!”赛赛突然扑向我,双手狠狠掐上我的脖颈,一息尚存之际,我宽绰的袖摆不经意间擦过她的前襟。
须臾,大口空气猛地灌入肺腑,呛出了我的泪花,泪眼朦胧中,我似乎瞧见她一张惊疑不定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