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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凭痴介缘入妖画,三千清影共桃花。 ...

  •   杨伯宁,字月清,家中往上数五代都是读书人,书香门第,淮都望族。

      家族大了,每代难免出一两个没出息的纨绔子弟,但到了杨伯宁这一代,偏巧宗族里的兄弟个个都有点志求,只杨伯宁一人不求上进,成了伯字辈十三位堂表兄弟的纨绔榜首,无人能出其右。

      杨伯宁因家中长辈不喜,平日闲居在城郊竹林的小屋中,小屋修得精巧,只是那屋墙斑驳,腻子剥落,也是一处破落所,杨伯宁定坐在屋内,咬着笔杆,模样极为邋遢,一身直裰,外罩了件布料柔软的白布宽袖长袍,长发披散,垂着挡住了大半张脸,前襟染了一块块墨痕,从背影看,只觉骨架身形纤长瘦弱。

      杨伯宁脾气不招人喜,正是此消彼长天命轮回,他偏长了张清隽漂亮的面孔,因此少被骂了几分痴愚,多被啐了几声轻狂。

      前来送饭的奴婢将红漆木盒重重一放,转身便走了,这位本就不是嫡系子孙,更何况举止冒昧无理,奴婢心里极为不喜这位公子,上次她鬓边簪了一朵半开的娇艳石榴花来给他送饭,杨伯宁一看见便说:“你是衬不上你鬓边石榴的。”奴婢心知自己长得不漂亮,可也受不住杨伯宁这样无礼的话,无礼便无礼吧,只是后来她听说杨伯宁居然夸了一个又黄又瘦的丑姑娘,那丑姑娘鬓边簪了朵牡丹,杨伯宁却说她容貌虽比花差了两分,但是心性美过牡丹,让她如何不气闷?

      伺候他真是晦气。

      杨伯宁自十四岁独居在此处,如今已年有十九了,家中父亲也未有要接他回家居住的念头,杨伯宁便在此处寒居整日作画,他只是独爱丹青,诗书读得极少,贤友更是一个没有,朋友多是一些轻狂痴爱某一物的人。长到十九岁都未给杨家门楣添过任何荣耀,除却给杨家门楣徒添难堪便无其他用处了。

      谁都道杨伯宁心狂,容不得别人说他这志向半点不是,因这事,和别家的公子打过好几回,打完了架夜里无余力走回郊外竹林,在桥洞下睡过好几回。

      一日,杨伯宁受好友邀约一起进了淮都繁华之地,好友是个蛐蛐迷,闲来无事最爱养蛐蛐斗蛐蛐,听闻铺子上养出了只紫牙铁将军,便找杨伯宁作陪与他去看看,一路絮絮叨叨的念:“月清,你不知铁将军有多难得”

      到了铺子前,杨伯宁打量了一下这家铺子,恰好这铺子旁是家画铺,杨伯宁便转身走进画铺,轻飘飘的留与好友一句话:“我在这画铺等你。”

      好友知他性情,也不理睬他,兴高采烈的进了蛐蛐铺子里。

      画铺里的伙计一抬头便看见杨伯宁进了自己铺子里,杨伯宁这号人物虽然在多数地方都不受欢迎,但画铺却不同于‘多数地方’,杨伯同毕竟是位出名的画痴,丹青也作得极有风骨,画铺伙计也听过他的名号‘清荣素月’,对待起来自然要小心几分。

      环视四壁挂着六幅画,各是仕女图,献寿图,芙蓉图,仙鹤图,奇石图,雀鸟图,都不是叫的上号的名作,画得虽好看,却并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

      画铺伙计凑上前来问:“杨公子可看上了什么画?”

      杨伯宁摇了摇头,走到梨花木柜子旁,看着堆积如小山的画卷,挑了一个打开。

      画铺伙计忙迭声道:“这都是一两银子一张的便宜货,杨公子是瞧不上的。”

      画卷展开了上部,杨伯宁楞楞的看着画卷,两手小心点抓着画轴展开了全部。

      这幅画笔锋有神鬼莫测之飘逸,衣袍袖角发丝的线条恰到好处,但也娴熟诡谲得让人难望项背。

      想来是画痴开了运,随手一翻便翻到了一副蒙尘的名家大作。

      只是这画也十分奇异,画中孤零零的画了个人,还只有背影,在随微风扬起的衣袂中,他似乎下一刻就要转过身来。

      画中背影束着发,穿的是广袖长袍,侧腰上还坠着白玉珏,仅仅是背影,给人太多难解的联想,冷峻、温润、妖异。

      画作中少有画背影之图,这图画的更是从未有过的男子背影,或许正是因此才不被赏鉴,被放进这一堆一两一幅的画中。

      杨伯宁把画转面给画铺伙计看:“我要这幅画,多少钱。”

      “这些都是一两银子的。”

      “你仔细看这幅画,当真一两银子就愿转手?”

      画铺伙计被问得烦,更被杨伯宁一副他手中的画应该价值连城的模样气到了,以为这位月清大公子又犯了狂病:“杨公子,我要如何说你才能听懂?这一堆话都是一两银子一张,并无特例,公子喜欢便付钱吧。”

      杨伯宁看着画铺伙计果决的脸色轻声喟叹,小心的收起画卷:“待我朋友来就付钱。”他没那么多闲钱,家里给的用度也极少,多数钱都用在了笔墨宣纸上,平日出门若不提早想好需要添置什么东西,一般都只带十几文钱出门,算得上寒酸。

      等到好友看完了蛐蛐,垂头丧气的从隔壁寻进画铺,杨伯宁便直言自己看上了一副画,要同他借钱。

      好友一听便皱了眉:“我身上带的钱连铁将军的一只腿都买不起,能给你买什么画?”他是知道杨伯宁的眼光的,他看上画不知得有多贵。

      “月清,钱若是够我便借你,钱若不够我也只能把你敲晕带回去了。”

      “借我一两银子就够了。”

      这话让好友的眉毛皱得比他说要买画时还紧:“月清,你的眼光如今这般低了?”

      杨伯宁不说其他话,只看着好友,一副要钱的模样,好友也只得老实的掏了钱。

      穿过竹林回到小屋,杨伯宁将画卷在桌上展开,眼睛便离不开画卷了,画卷中的人有摄神夺魂之力,只静静看着,觉得内心无比的安谧沉静,像是泛于四海风雨中的独舟找到了彼岸,能安心的将绳索绑在某一木桩上,一时安谧无比,因感于这份安谧,心潮却又几番涌动。

      安抚下内心的涌动后,杨伯宁又细细的看了会画,才小心的将画卷挂在书桌对面,杨伯宁便开始了每日周而复始的作画。

      将宣纸平铺在桌上,压上镇尺,磨了半砚墨,狼毫笔尖忝满墨汁落在纸上,寥寥几笔就勾画出了月明下的山石兰草。

      他字月清,是生母诞下他后,临死之前取的,那夜漫天清晖,黑夜中一轮如冰盘的月亮,天地都沉浸在这如水的月光中,庭前花树静默无言,杨氏目光轻轻的看着窗外,气若游丝的说;“我等不到伯宁弱冠之年了,他的字便叫月清罢,月朗风清......”

      杨氏生前是个擅长画画的女子,杨伯宁幼时第一次看见有关自己母亲遗物,就是三两卷残画,画中牡丹亭亭立于中庭,盛开出了半个淮都的金粉奢靡,也带着无法磨灭的寂寥,盛放璀璨后的下一刻便是无法避免的颓谢。

      尽管杨伯宁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一个女子,连面目在自己的梦中也是一团模糊,但杨伯宁是像他母亲的,杨伯宁从他人的话语中能听出来。

      杨氏给了杨伯宁关于丹青的第一课启蒙,而月清这两个字,给了他对于画作的责任感。

      从他习得丹青后,一直都想要画出‘月明风清’四字,可是总是缺些东西。

      垂髫时缺了些画技,总角时缺了些火候,如今缺三分意境,难以弥补。

      杨伯宁坐着冥思苦想,来送饭的奴婢径直走进书房,见杨伯宁在楞神,顺着杨伯宁的眼神看过去,就看见一副画,看得她神一晃,回过神后明白杨伯宁这画痴是见着好画转不开眼了,便礼也不行,放下食盒就走了。

      杨伯宁从头到尾都没感觉到有人来过,满眼就看见挂在对面的画,画卷中男子袖中藏风,衣袂轻飘,不正合‘风清’二字?

      取下那副画平铺在桌上,杨伯宁犹豫了片刻,便落下了笔,一轮素净的明月,男子身旁落下三两簇笔墨淡淡的篁竹与兰草,整幅画都被画中人带动,韵味生动。

      画完杨伯宁心里有几分遗憾,月明风清终于画出来了,却是借的别人的底蕴,来不及多感叹欣赏,杨伯宁倏然觉得眼皮沉重,困倦得睁不开眼,伏在桌上便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眼前已经不知是何处,天际挂着一轮素白明月,无半点星辰,清晖洒落在竹叶兰草上,清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竹影婆娑投在地上,轻轻摇曳,青雾在风中飘摇,轻荡荡的浮在竹林前。

      此间天地,如此景色,杨伯宁从未见过。

      风似三月扬花轻轻拂过,林前青雾随风飘散,一个人影从雾中露出轮廓,那人站在竹林前,背对着杨伯宁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下。

      风吹动那人的衣袂,那人侧腰上还佩戴着白玉珏,时而被吹动的发丝衣袖遮挡住。

      那人正在仰头看天上的月亮,杨伯宁站在他那人身后看着他,被此人难以言语的风采惊异,心里也觉得此情此景十分的熟悉。

      仔细一想,这不就是今日所得的画吗?画中的男子,以及被他添上的明月竹兰,杨伯宁环顾天地,这......竟是画中?

      杨伯宁心里觉得好奇,走上前小心点开口:“请问”话才出口忽然觉得脑仁发疼,一阵天旋地转,杨伯宁疼得站不稳摔了一大跤,趴在地上心中深觉不安,抬头望向那男子。

      那男子侧过头来看他,露出小半张侧脸,面容冷峻线条却不乏柔和,眼角轻抬中有清冽傲然。

      刹那,男子煞有趣味的笑了笑,像是冰消雪融下的三月含雪桃花。

      杨伯宁胸膛里的心不受控制的狂跳起来,手撑着地爬了起来,着了魔的问:“可是有缘人?”

      男子还未回答,杨伯宁双眼一黑,止不住的浑身战栗,再睁开眼,眼前一切又重新清晰了起来。

      杨伯宁撑着书桌站了起来,上上下下的看自己的书房,又低头仔仔细细的打量自己,然后将目光转到挂在对面的那幅画上。

      画中男子竟如他梦中一样侧过了头来,露出了小半张侧脸,不过面容上并无笑容,只是轻抬眼角,睥睨红尘。

      杨伯宁一瞬只觉得后背发冷,出了一身的冷汗,如此诡异之事便是所谓的怪力乱神,他这竟是惹到冤孽了。

      这画中人不知是何神怪,杨伯宁心中惴惴不安,在房中走了两转,最后似乎定下了心来,转身到书房外取来线香冥纸,这些东西还是祭拜母亲时留下的,所余不多,点上三根线香,就着火盆烧了两叠纸,杨伯宁对着画像拜了三拜,神色已恢复云淡风轻:“相遇即是有缘,伯宁不惧,愿与君同室相安。”

      夜里,杨伯宁躺在床上难以入睡,那副画还挂在书房里,他不知此番入睡是否还会入画,对于未知的事物,杨伯宁虽足够坦荡,但胆量上却弱了一分。

      惧怕之下还有着隐隐的雀跃,这约摸是他十九年来遇到过最诡异的事了,如同在碌碌众生中看见了红尘中的另一扇门,门后便是是前人们落墨甚多的志怪奇谈,亦是那月下清风中的背影,于杨伯宁而言,那背影宛如秋燕的归巢,是不属于这纷扰世间的一方净土。

      杨伯宁杨伯宁受了蛊惑,不知是妖画蛊惑了他,还是深藏在心中的避世之念。

      过了亥时,杨伯宁终于在困倦中睡去,睡梦中有清晖散落他脸颊,他醒来,天空中是一轮素月。

      杨伯宁从地上爬起来,不出所料,他又入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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