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世间儿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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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光十一年，晋安城。
城东方家的大宅中，正是喜气洋洋，每一个门前都高挂着大红灯笼，连院子里的大树上也系上了红绳。往来的宾客衣着艳丽，脸色或真诚或虚伪，倒也都挂着笑。下人们忙得焦头烂额，一会儿那边要上茶了，一会儿又有新的客人进来需要引路了，有时忍不住小跑两步，立时被管家喝住，骂一声“不懂规矩”，可待管家一走，又快步走了起来。
大门口站着迎宾的一对中年夫妻这眼看着新媳妇儿就快要进门，笑得可谓畅快，这会儿子哪怕来的是几个生意场上争锋相对的对手，他们也都褪去了平日里那带着几丝嘲讽的假笑，发自内心地道着“欢迎欢迎”，然后忙不迭地把人请进门。
今日正是方家大公子方甘遂成婚的大好日子，迎亲的队伍就要出发，方甘遂站在一旁，身形颀长，腰间那块不离身的白玉上也坠了个红色如意节以示喜庆，人是一等一的风流潇洒，只是再细看去，他脸色苍白，即便是在正红长袍的映衬下仍没有几分血色。
这时从旁边走出来另一位翩翩公子，着绛紫云纹袍，眉眼间与方甘遂有几分相似，只是眼中透露着几分玩世不恭的味道，不及方甘遂周身沉稳宁静的气质，他的肤色也要更健康些，虽也算得上“细皮嫩肉”，看得出是家中娇养着的，但到底与病态的惨白不同，这正是方家二公子方泽兰。
一阵风刮来，带起了些沙尘，方甘遂忙用从袖间掏出帕子掩住了口鼻，可到底还是吸入了些灰尘，咳了几声。
“哥，你没事儿吧？这几日风大，你可要仔细着些。”方泽兰见状不由皱紧了眉头，凑了上去，然后又扭头对一边的小厮杜若嘱咐着，“你快去屋里取件披风来，要厚实点的。”
方甘遂摆了摆手，温和地笑笑，说：“不碍事，我不过出来看一眼，马上就回屋了。只是辛苦弟弟你了，还有采薇她……原都怪我身子不好。”
按旧历，本该方甘遂亲自骑着马去林家把新娘子迎来，只是他身子孱弱，实在不能见风，多走几步便要歇上一阵，更不用说骑着马从城东到城西了，于是方家与林家商量，由弟弟方泽兰代劳迎亲，这规矩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但林家两位长辈听说了，难免不悦，所幸新娘子林采薇与方甘遂两情相悦，并不在意这些虚礼，在她的调解下，二位林老也算是解开了心结，毕竟总要自己的孩子日子过得舒坦就好，这一时之气，不争也罢。再者方家富甲一方，这婚宴办得是极体面的，林家便也完全放下心来。
可因着自己的身体而不能给意中人一个最圆满的婚礼，又要这样劳烦弟弟，方甘遂心中到底还是介怀。方泽兰见哥哥又开始自怨自艾，当即劝慰道：“放心吧哥，不就是替你去把嫂子接来么，我还未成亲，你就当是给我个学习的机会了。至于嫂子那边，你们打小的情分，她都说了不介意，哥你就不要乱想了，现在你只要好好地等着嫂子进门便是了。”
方甘遂点点头，也不想让父母和弟弟多担心，走回了屋，只是还坚持着要站在门口目送着弟弟出发。方泽兰骑上马，又回头朝哥哥笑了笑，挥了挥手，方才领着队伍走了。
却说这边欢天喜地，陶朱医馆那儿又是另一番景象。
萧琐阳披麻戴孝，手捧着祖父萧川穹的牌位，面色沉静地走在出殡队伍的最前面。原本，这该是家中男丁做的，只是萧川穹早年丧子，膝下又只萧琐阳这一个孙女，倒也有人劝了萧琐阳从近亲中找一位男丁，可她摇摇头拒绝了。终究是萧家的家事，那人见她如此，也不再多言。
至于外头那些个风言风语，萧琐阳也没放在心上。无非是说萧川穹过世，萧琐阳还命着人医馆照常营业，这是掉钱眼儿里了，哪里是孝子能干出的事儿，再者不找个男丁为他举牌位，分明是要萧川穹后继无人的意思。倒是自小被收养，跟着萧琐阳一块儿长大的艾叶气了许久。其实，医馆里刚死了人，尸体就停在后院，大家都忌讳着呢，这几日哪有什么人上门看病。萧琐阳本也无谓这医馆非要开着，只是谨记着祖父的训诫，一者，不可为死人耽误活人之事，二者，莫与其他亲眷相认。
这第一点，萧琐阳身为大夫，尚且能体会到祖父一片良苦用心，第二点，她却是百思不得其解，但思及祖父养育自己多年，闭口不谈任何亲属，想必其中必有缘由，如今虽难得解，她依着吩咐照做便是了。
出殡的队伍走了好一段，路边一位驻足凝视的老妇忽然嚎啕大哭起来。萧琐阳抬眼看去，正是常来医馆的张婆婆，她年纪大了，用药更加得小心谨慎，是以每次看病，都是医馆里医术最好的萧川穹亲自为她把脉抓药，又因知晓她腿脚不便，每每遣了艾叶扶着把她送到家。而张婆婆见萧琐阳年幼，也对她疼爱得紧，有时缝一两个布娃娃又或是纳双鞋，总是迫不及待地给她送来。
萧川穹只萧琐阳这一个后人，是以从她小时便教导她医术，也总提点她行医之人不可将生死之事看得太重，临终前又言，自己已是高寿，一生之中也无遗憾，如此去了也无需悲痛。所以萧琐阳从处理后事起便未落一滴泪，只生生硬扛着，做出平静的样子。
可见得张婆婆这样毫不收敛的情绪，萧琐阳感到鼻子一酸，她是想哭上一哭的，最好关起门来谁也别管，就任她缩在角落里哭上个几天几夜，可她应了祖父的。眼泪似是在眼眶里打了几转儿，最后她还是忍下了，依旧是淡然的表情，可眼眶分明是红了的。
又向前走着，萧琐阳听见了敲锣鼓吹唢呐的声音，还有人群中热烈的欢呼和时不时爆发的笑声，遥遥望去看不真切，但也能瞧出是一片艳红，因着马上那人坐得高些，她倒是能看见他的样子，意气风发，想来是有人家结亲。两家的队伍若是再这么走下去，便要撞到一起了。萧琐阳略一思忖，对身旁的艾叶道：“吩咐后头的人，我们换一条道走。”
艾叶瞪大了眼睛，似是不敢相信，反问道：“换一条道？可若是绕路，得多走好一段，再者，死者为大，哪有让老爷子给他们让路的道理？外头的人还不得戳破你的脊梁骨？！”
萧琐阳微微摇头，说：“你只管去吧。”
艾叶见她态度坚决，只好怏怏地去了，后头的人虽是惊讶，但正主开了口，他们也就不多问，跟着就是了。
萧琐阳自然知道自己这么做不合常理，只是想来，祖父也不会希望扰了人家的好事吧。“不可为死人耽误活人之事”，她记着呢。
向另一条路拐去之时，萧琐阳忍不住又看了那迎亲的队伍一眼，那样喜悦、热切的氛围似是感染着四周的每一个人。回过头来，忍了几日的泪水忽然滑落。生命轮回便是如此吧，从来都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又有什么好哭的呢，她这样告诉自己。
可那人不在了啊，从记事起便日日夜夜陪伴着自己的祖父不在了啊。
无需悲痛，无需悲痛……可到底，意难平。
方泽兰坐在马上，倒是也看见了远处出殡的队伍，正想着让人调转方向，却不料对方先行回避了。领头那个小姑娘亦有几分奇特，寻常人家送葬，但求表现得愈是哀恸，愈显得孝顺，恨不得能哭晕过去才是最好，而她却从容得不像话。
“对，可不就是不像话么？”方泽兰忽然这么想着。
出殡不哭不闹，还给办喜事的人让路，落在旁人眼里，可不就是不像话，简直算得上是离经叛道了。方泽兰压低了声音问跟在一边的杜若：“前面那送葬的队伍是哪家的？”
杜若听到方泽兰这么问，苦着脸回答：“哎呦二少爷，您可别问了，这大喜的日子，晦气。”
方泽兰不在意地笑了笑，但顾忌着这到底是大哥的喜事，的确由不得他胡来，也便不再开口，可心里到底留意了几分，只想着待过了几日，再差人去打听打听。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世间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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