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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09思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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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外,月光铺满大地。几个守夜的小太监困得受不住,有趴桌上的,有倚门上的,各自打起了盹儿。
宫内,春光散去,枕边人已响起了均匀的呼鲁声。
懒懒地睁开眼,嗅着这空气中残存的暖昧气息,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刚经历过一场大梦。只是这梦里的情景,却叫人羞于提起。
我便这样,从一个正当青葱的少女成了人妇么?
想到这儿,心里就像是含了一颗未熟的青果,酸酸涩涩。没有想象中的欣喜,只有股淡淡的失落萦绕心间。
凭心而论,皇上乃九五之尊,大周朝多少女子做梦也想成为他的女人。只是,于我,他却实在算不得一个最好的归宿。
思及旧事,不由得心内五味陈杂,那欲掩欲浓的回忆也渐渐地一点点爬上心头。
*
正弘十三年春,赵府书房内,才十一岁的莲心趴在书案上睡得香甜无比。窗外,是一座不大不小的院落,花红柳绿,草木茂盛,景色倒也十分可人。
“师傅,为何易安居士婚后的词大都哀婉凄凉呢?”
书房里,小小的我刚读罢李清照的词,便有一肚子的问题想弄明白:
“舴艋舟为何载不动她的许多愁?还有,人怎么可能比黄花还瘦呢?”
一旁站着的师傅闻言不禁哑然失笑,略思忖几秒后,笑道:
“诗词的美妙之处便在于此,可以化无形之物于有形,亦可以叫人借此排遣心中苦闷。”
“易字居士心中也很苦吗?”
“或许是吧。”
师傅温柔的目光忽而变得凝重了,声调也随之低了下来:
“清照与明诚本是伉俪情深,后来因故常常分隔两地。清照思君之情难去,自然心里苦。”
闻言,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自顾自地呆笑道:
“哦,怪不得书中常说‘愿有情人终成眷属’,又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原是这个意思!”
师傅没接话,我抬起头,望着他那略带忧伤的神色,脑海中忽闪过一丝心疼,便脱口而出道:
“师傅,你为何没有妻子?”
“师傅家里穷,娶不起。”
他说话的时候,故意别过头,可我还是看见了师傅嘴角漾起的那丝苦笑。
“师傅,水心长大了,给师傅作妻子可好?”
师傅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只故作生气地笑道:
“水心,师傅问你,《论语》中,颜渊问礼,孔圣人是如何回答的?”
闻言,我把脸一红,把头压得低低得,小声嘟囔道:
“非礼匆视,非礼匆听,非礼匆言,非礼匆动。”
师傅赞许地点点头,忽又面带忧色走到桌前坐下,抚掌叹息道:
“水心,你是个极聪明的孩子。今日这事,全怪师傅平时对你太过宽和。你是赵府千金,要时刻谨记你的身份。方才那话,以后可不许再说第二次了。”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心里却一阵凄凉:千金?我赵水心哪里算得上什么千金?空有一副千金小姐的名声,内里却是父母不疼,亲友不爱。连府上稍微有点脸面的奴才,都敢冲我甩脸色。这样的赵府千金,谁稀罕去做?
嘴唇动了几动,最后还是没能说出来。
说给师傅听又有什么用呢?他又帮不上忙,只会白白替我担心,倒叫我心里过意不去。
……
师傅本名沈怀安,京中人氏。他长我十五岁,曾是本地小有名气的才子,与赵家原有些旧亲,只是成年后家道中落,便作了教书先生。
后来,机缘巧合之下,他借居赵府,受爹爹之托,做了我与莲心的先生,这一教便是十年。
师傅为人随性,不拘小节。平日里,对不受父母喜爱的我和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莲心皆一视同仁。只是莲心于诗书上实在不通,他便将许多心血花在了我身上。
是他,教我认字,教我读书;
更是他教我心中怀善念,教我逆境莫自轻。
也曾,清华山上说周史;
也曾,引泉池边论诗词;
厚山花林,留有我们曾经踏雪寻梅的足迹;
闺房四壁,满缀自己儿时初学作画的欢喜。
一开始,也真得只是纯粹的师生情,可是后来,渐渐地,情窦初开的我竟对他产生了异样的情感。
师傅,聪慧如他,必是知道的。只是他一直拿我当小孩子看,对我偶尔的‘失言’,也只是一笑置之,并不多加责备,亦不放在心里。
或许,就是他这样既不认可却又纵容的态度,助长了我心中的情愫如蔓草般肆意生长,以至酿成了后来的那起‘祸事’。
十四岁那年的除夕,我私下里写在孔明灯上的‘情诗’,忽被莲心偷偷拿去玩耍。不巧,恰被引她放灯的爹爹瞧了个正着。爹爹读罢诗,顿时气得两眼冒火,一下子把孔明灯扯了个粉碎。而后又从莲心口中问清楚是谁写的后,便气冲冲地握着鞭子朝我屋里赶去。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接连下了三天的鹅毛大雪,将整个赵府都披上了一层厚厚的雪衣。
半个时辰后,
赵府大院里,身形单薄的我跪在结了冰的地面上,背上布满了被他鞭打后留下的血痕。整整三个时辰,我半滴水米也未进。渐融的雪水,一点点渗进棉衣,咬蚀着已经麻木无知觉的膝盖。又冷又饿的我脸色惨白,浑身直打颤,仿佛随时就会倒下一样。偏又始终紧咬着嘴唇,不肯认错。
我自然不会告诉爹爹这诗是写给谁的,爹爹大约也不在意。他唯一担心的,只是怕我会带坏了年幼单纯的莲心罢了。
如果说,在那之前,我对他还留有一丝源于生养的感激之情。那么自打那次几乎要了我命的‘严惩’之后,爹爹于我,已是如同一个死人般的存在。
那日以后,我大病了一场,加上背上的伤痕,卧在床上调养了将近一个月才算大好。只是身体比之先前,却是愈发畏寒了。
不过这些我都不甚在意,唯独有一件事,让我伤心不已。
那便是,从那以后,师傅对我的态度,明显开始慢慢疏远了。
犹记得,十五岁生辰那天,是个天气极好的日子。
下学后,师傅破天荒地把我一个人留到书房里,同我讲了许多心里话。
临分别时,他赠我一把折扇,忽然话音一转,语气平淡道:
“水心,你如今年已及笄,师傅也该走了……”
我惊诧、不解、亦是十分不舍,忙起身追出去,问道:
“为什么?你在害怕什么?”
他站定后,沉默良久。再次回过头望着我的时候,脸上已经浮现出和平时一样的温和笑容,道:
“水心,你还小。有些事,等你长大了,自然便明白了。”
“不——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我望着师傅渐渐远去的背影,目光里满是凄然。悲愤、难过、恐惧、各种情绪如数尺巨浪般,一骨脑全在脑海中翻涌着,不停息。眼泪不知何时已夺眶而出,在两颊肆意流淌着。终于,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紧握拳头,大声冲他的背影叫喊道:
“懦夫,沈怀安,你是个懦夫!”
师傅清瘦的身影在听到我这歇斯底里的吼叫声的那一瞬,似乎晃了一下。但,也仅此而已。
他走了,似一抹飞烟消散在空气中。自此,再没任何音讯。
……
正想得入神,忽然,耳边一阵轻轻的咳嗽声,把我从回忆里拉回了现实。
“皇上,您醒了?”
我一边柔声问候,一边赶紧从榻上坐起,恭顺道:
“臣妾这就去倒茶……”
“不要紧!朕不渴。”
皇上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温和道:
“你赤着身出去,仔细着了凉!快躺进来。”
蓦地,心中升起一股淡淡的暖意来。皇上,他原来也是在意我的。
复又顺从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躺了回去。身体却条件反射地与共用一被的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你离朕那么远做什么?”
他转过头,似笑非笑地望着我,道:
“朕又不是猛鬼夜叉,你怕什么?”
我一时被问住了,只好小声搪塞道:
“皇上是人间天子,天下无人不怕!臣妾亦不能免俗。”
闻言,他轻笑一声,懒洋洋道:
“更衣若是真得怕,方才便不会爬上来……可见你们女人真是心口不一!”
我经他这一提醒,‘梦里’的事,隐隐约约也回想到了几分。只臊得满脸通红,小声分辩道:
“皇上,臣妾……”
只是刚说了两个字,却再也说不下去。
好在皇上倒也没有继续深究下去的意思,他只是翻过身,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后,不冷不热地抛过来两个字:
“睡觉!”
光滑的绸面轻抚着赤裸在空气中的肌肤,有一种说不同的舒适与微痒。我闭上眼,这一次,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这一觉睡得还算踏实,待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悄悄扭头一看,枕边人早已不知踪影,惟有空气中还残留着丝丝龙涎香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