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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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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尚朝,绍庭二年。
陌上破春芽,乡人频眺望,以期第一个见到自长安而来的贵客。
贵客姓赵,闺名青君,出自吴郡赵家。祖上有从龙之功,到她父亲这代蒙荫入仕,位至四品京兆府尹。夫家是清河张家的远支,魏晋衣冠南渡后世居江南。
赵夫人出嫁那天,靺韍骑兵奔袭长安,彼时神宗皇帝正在洛阳赏花。
皇朝衰败,萌发于若干不经意,动荡在一场大意外的猝然来临。
名将崛起,帝王换位。
因赵青君的父兄临危不惧,守城而死,夫君倾尽家产以资助守城。新朝廷追封其父为纪国公、哥哥为纪国郡公,其母为一品命妇纪国夫人,她则是从四品纪国郡夫人。
“夫人。”
一声轻呼惊醒了沉思的赵青君。
“阿语,到了?”
阿语拧手帕递给赵青君:“没,前面坡上有人张望,应是来接引我们。”
赵青君撩开车帘叮嘱仆从:“停车,着人前去看看。收敛言行,不要失了礼节。”
阿语捧出镜匣,又从夫人手里接过手帕:“我心里有些发紧,昨日听庆伯一讲,估摸乡下小童都不大行。”
赵青君对镜整理衣饰:“一国三帝师,二朝七宰相。清河张家何等显贵,能送来些旁支的孩子已是给了面子。”
阿语抖开巾帕:“几百年前的旧历,好意思朝脸上贴。谁家祖上没阔过?若不是郎君身子每况日下,大可去江南寻。”
阿语知道自己失言,忙望向赵青君。当年长安围城,郎君守城中了流矢,这些年府上里里外外都是夫人打点,眼看郎主身体才养好些,谁料刚开年就倒下,医师还说熬不过冬天。
郎君和夫人这些年,她都看在眼里,说不清缘由,好似掏心掏肺可又多分客套,各在各院子里老死不相往来一般。唉,明明该是神仙眷侣般的一对人。
阿语宽慰:“我们离京师许多日,郎君身体或许已经大好,等夫人回家生一双好儿女,”
赵青君下放铜镜:“底子清就好,免生祸害。一会先看看。”
前厅中,张瑜来回踱步。
张瑜是清河张家二房的嫡系长子,今年三十有五,是个不管事不生事的弥勒佛。平日也就每年祭祖的时候忙活,那时候各房都回祖宅,许多事又轮不到他过问。
长安纪国公府来挑选螟蛉子是他在祖宅十年来第一件大事。
赵夫人虽然父母兄长皆不在,但她自己领着纪国郡夫人的章印绶佩。听说其夫君祖上经商,一脉单传的产业遍布江南到长安。如此家世,加上张瑜有意放出风声,多有动心者。
听得仆从回报,张瑜忙领妻女至门外,迎了赵夫人进大厅。
双方见礼,赵青君示意阿语奉上礼单给张瑜妻子:“是些不值钱的小物件,劳驾婶母亲自清点,免得外人笑话我。”
张瑜妻子不识字,不知礼单上尽是珠宝绫罗,满脸煦笑的说:“长安千里迢迢,人来就好,你们坐,我这就去。”
摆宴置席,主宾皆欢。
次日清晨,张瑜先致歉:“郡君,原说是在祠堂,实在是某……位卑言轻。”
昨日一番交谈,赵青君知他实诚。许是在乡下惯了,没有世家大宅里面弯弯曲曲的心眼,未料到这无关任何人利益的事情还会被阻扰。
“让族叔受累了。”
张瑜忙回礼,转头吩咐仆从:“孩子们都在偏厅?唤他们过来。”
仆役领来十几个孩子,年长些的有十一二岁,最小的还要人牵。先前都嘱咐过,孩子们一进来就行礼问安:“拜见郡君,福延千岁,日利万金。问本家大郎君安好。”
张瑜颇为欢喜的点点头,赵青君口含笑意唤了声:“阿语。”
阿语手端彩漆托盘:“小郎君、小娘子,这是夫人给的见面红封,各自取一个吧。”
水绿锦缎,正红绦丝,十数枚锦囊密密叠叠,煞是好看。
小孩子们在家被千叮咛,到了祖宅被万嘱咐,平日里最调皮的这会也不敢妄动。
“多谢夫人赏赐。”人群里站出一个男孩,约有八九岁,眉清目秀,声音清脆。他先拿一个给最幼的挂在腰上,又拿一个给次幼,依次将钱袋分给同伴们。
“这孩子机敏懂事。”赵夫人轻声说。
张瑜倒是不太喜欢:“是会来事,但既不长又不尊。”怎么轮到让他分配,太会来事未必好。
赵夫人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小孩们各自把玩攀比锦囊,堂下一片欢喜。
阿语柔声问:“还不知道小郎君小娘子们名字?几岁了?”
“张庆,九岁。”
“张康伯,十三岁。”
“张广,六岁。”
“张七娘,五岁 ”
“张仲利,八岁。”
“张九娘,四岁。”
“张勋,七岁。”
……
“回夫人话,张襄,十岁。”是那个分钱的男孩。
“平日都做些什么?”
农家孩童,平日里无非是砍柴烧火放牛养鸡,闲暇了上树下河撒丫子玩耍,在场只有两个男孩在上私塾。因是张家几个大房凑钱请的夫子,束脩比外面少许多。
赵青君是书香门第出身。夫君虽是商贾,家训也是耕读为重,经商其次。
赵赵青君看向张襄,这孩子有些机灵劲,府上好些家业总不能找个蠢笨的。可太机灵,自己小侄女如何是好?
想到小侄女,赵青君心里就软了。她哥哥最宠爱她,她和嫂子是青梅竹马的情谊,这里面的情分更是和别人家姑嫂不同。断断不能找厉害的,万一让她家那爱哭鼻子的小娘子挨欺负可不成。
念头一动,赵青君立即将张襄和几个看起来精明干练的孩子给剔除。她心思千回百转兜了圈已经决定一个不选,面上依旧和和气气:“你们可有人会算数?”
话问的理所当然。她夫家从商,字可以不认识,算术却不能差。
私塾里面不过教些四书五经,他们这个年纪大概学到《论语》《诗经》,像是《五经算》《三等数》之类,他们先生也未必看过。
堂下沉默,孩童们互相张望。
正在此时外面跑来一个女童,年纪约么五六岁,衣裳补丁叠补丁,倒是干干净净。模样也是周整,短胳膊短腿,眉眼还未张开却是一脸小大人的气势,站在门边打量赵夫人。
张瑜搁下陶盏:“张小哭,还不快进来拜见纪国郡君。”
赵青君眉梢微微一挑,笑了笑,温柔道:“无妨。”
女童扶门框,迈过门槛,插手行礼:“见过郡君,郡君安好。”
阿语见豆芽高的小人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由有些好笑又有趣,却见自己夫人居然欠身回礼:“小娘子安好。”
女童微微颌首,颇有少年老成气度,奈何一开口说话奶声奶气:“我会算数,请郡君垂问。”
赵青君:“如此自信?”
女童:“《孝经》《礼记》我不爱读,诗词史记略通一二。算术,郡君尽管考问。”
“张小哭,你骗人,你连条裤子都没有!”
“就是就是,哪里看得起书,小怪物!”
“小怪物!小怪物!”
有人开了头,几个孩童们吵嚷起来,余下有人无措观望有人试图劝和,更有年纪小的吓得哇哇大哭,瞬间要把房顶掀开。
张瑜拿出气势,他一拍桌子:“吵什么!”
顿时大厅里鸦雀无声,张瑜轻咳一声:“咳,张小哭,说话别太满。”
张小哭朝他示意,态度愈加端正:“请郡君出题。”
赵青君来了兴致: “诗词、史记略通一二,算术岂不是十分精通?我且问问你,若你是我当挑个什么难题。”
张小哭胸有成竹:“精通不敢当。算术十册,最有名的当然是百鸡之问和鸡兔同笼。”
鸡兔同笼问的是——今有鸡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鸡兔各几何?
百鸡问题问的是——今有鸡翁一,值钱五;鸡母一,值钱三;鸡雏三,值钱一。凡百钱买鸡百只,问鸡翁母雏各几何。
赵青君闻言,知她并不是夸夸而谈:“依你之见,这两题如何解?”
张小哭浅浅眉毛微动:“这两题都不难,我之前已经解过。我以为,算术于商,不在于知其数。而在于知如何将一变十,十变百,百变万。大商人在于生财之道,而不是摆弄算筹,那是账房先生的事情。”
赵青君:“如此说来,账目不重要?”
张小哭:“不,是重中之重。账目不清,生意不长。不会看账,必被蒙骗。”
赵青君敛了敛衣袖:“我且问你,糕点平时一文钱四块,今日卖的紧俏,小贩又见你衣物华丽,开口要一文钱一块。你刚刚路上捡到一贯千文钱,你要买几块糕点?”
张小哭一愣,这是什么问题?
赵青君见她沉思,笑道:“还要想么?照实回答。”
张小哭:“一块糕点,不吃也罢,不可便宜奸商刁贩。”
她似乎觉得答的不够妥当,补了句:“何况既然卖的好,说明大家喜欢,喜欢的人多,肯定不会只有一家卖。纵然现在只有一家,过几日肯定有旁人也想挣这份钱。”
赵青君不置可否,又问:“我让你掌管一家米油店,王家庄子为店里供货三十年,王掌柜年迈交给儿子,小王掌柜一时糊涂以次充好。你发觉后,可还会与他家合作?”
“如若……”
“没有如若。”
张小哭踟蹰:“不会,小王掌柜见钱眼开不是好人。米油要吃进肚子里,万一他供的霉米脏油吃坏了人,人命关天可没法挽救。”
她说完,厅里鸦雀无声,众人目光看向赵青君。
赵青君侧头问张瑜:“族叔,你看呢?”
张瑜嘴唇蠕动,忐忑的说:“需得郡君心仪。”
赵青君微微一笑,将张小哭唤道面前:“随我去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