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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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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月当空,未掌灯的春院,内里的景色却一览无余。
寂静中,一抹黑影于半空射入院中,满院的繁花瞬间惊慌地摇曳起来。
院子正当中,一棵千年桂树,风华茂密,亭亭如盖,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微小的动静后,芳香又密密围绕,不曾消散一丝一毫。
突然,院外一阵兵器碰撞的声音,人声也渐渐嘈杂起来。那抹站立在桂树前的黑影不再犹豫,瞬间扑入树冠中。
紧接着,门外众人敲响了春院的大门,笃,笃,两声,敲得响亮又拘谨。
月光慢慢移动,春院里似乎都陷入沉睡中,并无人应答那敲门声。门外众人也不敢硬闯,仍旧屏气等待着应答。
浓烈的桂花酒味慢慢靠近,在那黑影周围弥漫开去,一硬物携着劲风袭去,那黑影堪堪避过了这一击,却又一下被打出树干之外。
呲啦一声清脆,瓷杯落地碎裂,门外等候的众人听到响声,再也顾不得许多,立刻蜂拥而入,将摔落地的影子团团围住。
为首的老者提起一灯笼,往那影子脸上一照,俯首对树冠中的酒鬼作揖:“报告春院,此乃夏院之死奴,多谢春院相助。”
“死奴?呵,可有年头没见着这玩意了”慵懒的声音从树冠中传来,一缕黑缎长发飘扬在空中,月色柔润,光影交错时,仿佛是从天而下的墨色瀑布。月色下这景致太过美丽,院中所有的人都看得痴迷起来。
“回禀春院,是夏侯家的余孽,老奴不敢多扰春院,先行告退。”老者恭敬说着,悄悄比划手势,着人撤走。
“可不能走。”声音如呢喃一般,响在老者的耳边。
老者心下警惕,双手起势一个小固原手,暗里仍然命令人带着死奴先行撤走。
小固原手还不曾施展,一袭桂花香已从老者身边掠过。
老者心下惊异,再回神时,那被团团围住的影子已被拎出包围。花香伴着月光,照清楚了一张愤怒不甘的少年脸庞。
“咦,很有趣……或者说,”少年野兽般冰冷凶狠的眼睛里慢慢放大出一张薄情寡义的脸,那冰霜的人却还用万千柔情声音问他“少主,夏侯希夷呢?”
身后的夏院众人大惊,慌忙上前阻拦:“春院……”
少年的四肢不断挣扎着,清俊的脸愤怒狰狞,仇恨的目光像刺刀直逼春院。春院盯着这仇恨的眼刀子,愉悦地轻笑了起来,慢慢收紧的手忽的松开,将少年轻甩至桂树下,又抬头望了望月色,慢声命令道:“时候也不早了,你们退下吧,去回了夏院,此少年与我还有段旧缘未叙,我就留下了。”
躬身的老者,略做了番犹豫,终于定了心,干脆地低头答诺,领众人退出了院外。
大院门又缓缓关上,清泠泠的花香在月光下越来越浓烈,浓烈地盖过了一切味道。
少年钢铸的脊背笔挺挺倒在地上,喘息几下又挣扎着爬起来,眼睛却是一直死死盯住春院。几次挣扎后,少年突地呕血倒地,长咳不起。
「很痛么?少主?」薄情寡义的人有一双白透如玉的双手,她缓缓抚上少年的脸,“少主,乖,你的影子,夏侯希夷呢?”
少年口中汨汨鲜血渗出,扯了一个诡异的冷笑:“主子将赴死,影子岂苟存?哈哈哈……”
鲜血流淌到玉腕上,流下一条刺目的红线。比月色还惨淡的玉手,缓缓握住少年的脖子,又慢慢收紧:“好,很好。人只有死了,才不会有影子……”
少年呵呵地冷笑,只管脖子上的手越来越紧,待到几近窒息的时候,他突然大叫一声“燕燕!”
“你叫我燕燕?”春院忽地收了手,狠狠抬起少年的头,狭长冷漠的眼睛闪过一瞬狂热的光亮,嘴唇颤了颤,终是耐着心温柔地问道,“是夏侯希夷告诉你的?他,还跟你说了什么呀?少主,乖,你都告诉我,我会救你。”
少年似乎终于得到了一丝满足,盯着她的目光忽而温柔了些,满嘴的鲜血咧开了一个得意的笑,刚想要说什么,终究还是因了体力不支昏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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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缕晨曦照进春苑的时候,春苑已经被悄无声息地洗净昨晚的一切,只有露珠与朝阳被允许留在一院的芳草佳树上。
庭院静深,花树错落有致,显示出了院主人别样的才思。最动人的该是庭院中偌大一棵千年桂树,秋风卷过时,垂在桂花树枝叶间的清丽黑发随风飘荡。
少府主欣赏着满园的景色,感受到一刻心神的宁静。当看到那飘荡的黑发时,他不禁无奈地宠溺一笑。
少令使察言观色,静静上前,欲唤醒桂花丛中的醉鬼。却不料,那醉鬼早有准备,黑长的发尾如有灵性一般向他甩去,刚好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这一番变故,令少府主哭笑不得。
少令使白俊的脸颊瞬间起了红印,不由怒吼道:“大胆!”
怒火冲顶,劲聚掌心,少令使随即操起春雷掌法,向那醉鬼拍出最为刚劲雷厉的一掌。而可恶的醉鬼却浑不在意,一阵轻笑,如鬼魅般飘荡开去。这声轻笑似嘲讽,在少府主面前更是一种挑衅!少令使掌势更急,所到处花叶凋零。
春雷冷酷,即便是没有伤到那醉鬼,却也将她这满园的花枝摧残一番。
眼看着这醉鬼要因此较真恼火起来,少府主立刻喝道:“够了!”少令使急急收住掌法,却仍是意难平,憋红了脸,梗着脖子向少府主抱拳。
少府主责备地看了眼醉鬼,可她并不知晓他的难处,只皱眉看向一地飘零的桂花。少府主叹了口气,无奈地劝道,“好了,小语,我不过怕你着凉。”
“那少令使可是见不得这一院的好景色?”春院又攀上了桂花树,抚着残折的花枝,冷冷问道。
“哼,夏语你以下犯上,该打!”
“呵,可春夏两院归大令使统领,还轮不到你来管束。”
“你……”
少府主一挥手制止了少令使,又柔声对春院哄道,“你想做什么都依你,我何时阻止你什么……”
春院一听,立时笑颜如花,俏生生的玉手横指大门,冷声道“那这少年是我的了,少府主慢走不送。”
少府主挥挥手,示意少令使退下。
“小语,六年了,你仍是忘不掉夏侯希夷……”
“……”
少府主苦笑,“好好,先不说这个。虽说六年过去了,但是夏侯家叛逆一事,仍是朝廷的一根刺。你昨日喊的少主,多少人听在耳里。还有你念念不忘夏侯希夷,你的身份一直遭人猜忌,昨日行事实在是鲁莽了。”
春院皱皱眉,向少府主做了个揖,“此事是我欠考量。夏侯轩醒过来后,我自会向大令使请罪。”
“此事我也会向大令使多多言语。”
春院不耐地皱了皱眉,“少府主,此事你不必牵扯甚多……”
“哎,我知你并无为夏侯家复仇之意,若不是心念夏侯希夷,这个夏侯轩是死是活,你并不关心。但夏院培养他多年,你说要便要,难道不需要个交代?”
“培养多年?”春院呵呵冷笑起来,“府中人都知道我一直寻找夏侯家余孽。少府主对我可真是够好的。”
“你啊,明知府中的规矩,何必用这般言语诛我心。”
自私冷漠如春院,却也承受不住少府主的痴情债。她目光游移,微微低首,思忖些许,眼神却更加坚定。
少府主暗自叹了口气,果然听到她又蛮横地说:“夏侯轩是找到夏侯希夷的关键,恕我任性到底了。”
少府主摇摇头,只得妥协了她,虽然知道她不听劝,还是再三叮嘱她规矩行事:“罢了,罢了。毕竟夏侯家与你有恩,交与你也罢了。切记不可自行处置……”
春院恭敬地听着,也不等少府主说完,对他躬了躬身,便开始谢客了:“多谢少府主了,还请放心回府。”
看她薄唇轻抿,眉眼细长平淡,不动声色时自是一副薄情寡义相,少府主心头涌起一股浓浓的挫败感,苦涩一笑:“小语啊……”
春院又稍稍低了低头,展身做了个恭送的手势。
少府主转身,青墨色衣摆摇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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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静的屋子,似乎没有人气。弥漫在屋内的若有似无的桂花香,提醒着此地仍是在春院。
少年倏地睁开眼,警惕地向四周观察着,野兽般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精光。少年在床上保持着一动不动,等待片刻,四下并无一人。
一阵刺痒在喉间难耐,少年掩唇轻轻咳嗽了下,双手努力地撑起上身,刚要下床,一袭桂花香又扼住了他的脖子。
只不过这次是轻轻地,似安抚。
少年一下子整个人毫毛倒竖,静静地瞪着她。
她也紧盯着少年的双眼,想从里面掘出想要的答案。
良久,少年呵呵地冷笑起来,“夏侯语秋,你何时学了这邪门歪道的鬼魅身法?”
“少主你想不想学?你想任何事都可以,只要你告诉我夏侯希夷在哪。”
“哈哈,夏侯语秋,你莫不是疯了?哈哈哈,你竟然学了夏侯希夷最讨厌的邪法……”
扼住脖子的玉手并无变化,只是顺势将他推躺在枕上,替他盖实了被子。她轻轻摩挲着少年的脆弱脖颈,生与死有时候就是一个喉管的脆弱连结,冰冷的死亡触感令少年不自觉起了一粒粒鸡皮疙瘩,这时她才轻笑了声:“夏侯轩,影子死了,换来了主子的苟延残喘,你可该好好珍惜。而于我,夏侯希夷没了,夏侯语秋也就没了。”
“哈哈,夏侯语秋没了?那么你现在是谁?春院?夏语?从前父亲就说你虽然长得薄寡,却是个很有福气的人。果然如此,在夏侯家你备受呵护,夏侯家没了,你一辗转,在这天令府依然过得很好。也是,前有夏侯希夷,后有天令府少府主,都疼你宠你,你怎能过的不好?”
“呵,瞧瞧你现在这副怨妇相,是为了夏侯希夷不满,还是为了你夏侯家不平?六年了,你进这天令府也有三个年头了吧?单就昨日之事还不能让你通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个道理,少主?”
“……我并不知你在这里,不然……”
“不然如何?不然你就算是被抓回去打死,也不躲入我的春院?”
“哼。”
“少主,从今往后,你是我的了,你不再是死奴,将成为我这春院的手下,你有的是时间告诉我,我想要的一切。哈哈哈……”
少年愤恨得咬牙切齿,狠狠瞪着她:“我宁愿当死奴,也不让你称心!”
“晚了,少主。哦,对了,你得改名了,为了你好我好,从此后夏侯轩改名了。叫什么呢?我记着你是中秋出生,那就叫你十五吧。”
“你……!”
“无名无姓,只有十五这个称呼,却是你最好的归宿。”
这无名无姓四个字,一下子燃起了少年的怒火,悲愤和仇恨使他紧握住双拳咯咯作响,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受伤野兽。春院浅笑着看他,漫不经心的等待着,终于等到他将这一切全部化为了不甘的屈辱。额头爆起的青筋显示了他的忍耐,可忍字头上一把刀,割得少年好疼,双目似有不可抑制的水流涌出,少年的双手迅速压住眼,浑身颤抖。
这一变化出乎意料,春院默默收回了双手,看着他在屈辱中挣扎,长长地叹息道:“不管如何,他以命换命,你更该懂得自保,不可令人随意轻贱了去。”
少年听了话,慢慢冷静下来,移开手,干净的眼睛与春院静静对视着,恍惚间似乎回到了六年前的那嬉笑怒骂的静好时光。
笃笃笃。敲门声响。打破了一室寂静。
少年立刻警惕起来。
“春院,属下端月,府主有请。”
春院呵地一笑,叹道,“来的可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