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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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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式的居民楼,旧式的街巷,旧式的楼道和走廊。
常年油烟熏染的墙壁,和常年煮沸滚开的油锅。
向南走八百米,在红绿灯处右拐。
行李箱很轻,几乎没放什么东西。
右侧的后轮常在石子路上磨损,已经不成样子了。
哦,箱子能拖着还真是个奇迹。
她一面掏出手机看时间,一面回头望了一眼。
时间不紧不慢,一分一秒,从从容容。
鸣笛准时响起,阴郁沉闷的天空,炸开了墨色的烟火。
周遭是喧闹的人群。
来来回回穿梭的是卖票的黄牛。
手里的一沓子,看起来诱人得很。
她揉了揉鼻子挤过去,被那个男人拦了一下。
“买票吗?”
她低声嘟哝了一句,摇摇头继续向前走。
男人执着,不肯放手。
“真的不用,谢谢。”鼻音有点重,听起来像是感冒了。
男人讪讪地转身走了,谁他妈大冬天戴个墨镜,跟明星似的。
她看着那男人走远,把帽子拉得低了,才向前走。
一窝蜂的都是人,喇叭一响,一窝蜂地朝着检票口挤。
甚至听见锅碗瓢盆磕磕碰碰的声音。
“娃娃,车来了,别睡了。”
她睁开眼睛,是原先坐在身侧的老人。
风霜欺人,满目尘埃。浊水似的眼睛这会儿带着些微的透亮。
“我是下一趟,四点的。”
熬过一夜,上眼睑肿起来,下眼皮淤青一片。
车厢两头挤满了人,餐车来来回回。
空气污浊得很,人群不安,吵吵闹闹炸开了锅。
黄头发的年轻人穿着发白的牛仔裤,蹲坐在那里。
踩着过膝长靴的女学生坐在那里,手机开了外放,肉麻深情的台词。
“来来,往里去点,让我坐一下。”粗糙的饱经风霜的声音响着。
说着,肥硕的身躯往那一放,女学生不情愿地挪了挪。
站了半宿的男人心满意足地朝椅背一靠,脖子上的金链子明晃晃。
对面的女人在嗑瓜子,啐得满地都是。
有个小姑娘去厕所,好心让了座,让帮忙给看着箱子。
嗑瓜子的女人睡了一路,到站才想起来自己占了人家的座。
睡眼惺忪,根本不见那让座的小姑娘。
箱子咋办?找不到人,算,不管了,车上能出啥事。
她夹了包裹,出了站,冷风直灌进脖子里。
车到重庆,还有个箱子没人领。
右侧的后轮刮得起毛,在水泥地上拖着,一拽一拽。
雨水来得突然,走得突然。这是冬雨,不难想有多凉。
田埂上的荒草早就枯得不像话了,杂生,凌乱不堪。
深一脚浅一脚,还要避开泥泞的水坑,着实是件费力的事情。
眼前的风景一直这么破败,再向北看,就是荒山。石碑上的刻字模糊不清,上山的路蜿蜒曲折。
连捡柴火的山里人都看不到,整座山,安静得瘆人。
铁栅栏大概是经年失修,摸上去,指尖潮湿,沾着铁锈,衬得手指莹白。
没锁,一推就开。
右手边是低矮的平房,三开间。
东侧还有一个在外的楼梯,顺势延伸,可以到屋顶去。
冷风刮过来,像刀割似的。
屋顶有动静。她绕过去,从楼梯往上走,屋顶渐渐与视线齐平。
黄酒的味道不算太浓,四五个酒瓶横七竖八躺在地上。
角落近烟囱的地方,蜷缩着一个人。
深色的棉袍,手插在袖子里。烟囱是温热的,靠着舒服。
她脚步很轻,垂着眼睛,把酒瓶一一扶了起来。
老头悠悠地睁开眼睛,四目相望。
“靠山靠水,睡得舒坦。”
她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硬币来。摩挲得久了,纹路都不清晰了。
“停电了,蜡烛凑活着用。”
她还是没说话,硬币在掌心里包裹着,异样的触感。
老头也不搭理,把厚重的棉被往床上一扔。
“风大,找不准方位,天晴了保准带你去。”说完一个长长的呵欠,他揉着眼睛出去。
烛火是黄色的,摇曳着,人的影子也模糊起来。
她把棉被铺开,钻了进去。
睡不着,满身的寒气。
蜡烛烧得挺慢的,她直起身子看墙上糊的旧报纸。
1999年1月6日的晚报,纸张发黄,质地很脆。
1999年,到现在有十七年。十七年,多久?
她重新躺下,脑子里一片空白。手机彻底关机了,又赶上停电,一点情面都不留。
耳边还是能响起音乐声,节奏缓慢,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她知道是幻听,却甘于沉沦。
愿此钟声超法界,铁围幽暗悉皆闻。闻尘清净证圆通,一切众生成正觉。
老头拨弄着佛珠,嘴巴里念念有词。
叩钟偈,听那些死秃驴念过多少遍。念到现在,终于他妈都死了,清净了。
要不说人就爱犯贱,清净了,反倒不习惯。
门吱呀一声,女娃娃出来了。
“天还阴着,你看是去还是不去?”
“埋在哪了?”硬币在掌心硌得生疼。
老头把佛珠揣进兜里,眯着眼看了看外面。
“我知道个屁!我只管收钱看着,谁他妈知道这尸骨还在不在,埋的时候浅了,野狗也给你扒拉出来。”
他抬了眼皮,看了看她的反应。
魔怔了,像丢了魂。
他装模作样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心里不免一声叹息。
第几个来着?他在心里掰着手指头数数,怎么着也第六个了。
玉米糊糊,里面掺了白菜帮子。
来电了,老头心情好,做了个蒸菜。
她给手机充了电,没有信号。
不过也好,外面闹翻了天,她也不用管。
“要不要来点酒?”
她愣了愣,老头已经喝上了,嗞砸嗞砸的。
黄酒,20度,有人说味道像可乐。
她的脑子像过电影一样,“喝点吧,不会醉。”是啊,不会醉。
她搬了凳子坐过去,看着粗瓷碗里黄色的液体,笑了笑。
山路不好走。枝枝蔓蔓太多,挡住了去路。
老头拿了一把砍柴刀,一路砍来砍去。
运动鞋已经不成样子了,脚下的落木踩得咯咯响。
能见度不高,老式的手电筒照过去,光都显得清冽。
未知的啼鸣不时响起,在山林里环绕。
冷风把头发吹乱,吹得人心里发毛。
她掏出了手机,翻了翻相册。
“有坟包,是吧?”
声音有些哽咽。
老头奇怪地看了看她,点了点头。
天冷得让人脾气都要上来,他摸了酒瓶子,喝了一大口。
“有没有柳树?”
老头停了下来。
“你是不是知道点啥?别半天吭一声。”
“在柳树底下。”
她的眼睛没离开过手机,老头看见一滴眼泪打在屏幕上,晕开了。
相片很普通,一男一女,站在柳树底下,后面是寺门。女的不是她。
相机拍的,洗出来以后,手机又拍了。
他脑子一跳,急慌慌往回走。
“丫头,跟上。”
死秃驴的地儿,不是十年前就废了么?
寺院破落,死绝了,香火早就断了。
一想起那些秃驴都是在大殿里被活活打死的,他就忍不住要喝酒。
扯了多少白布,那血还是渗出来。他妈的,肉都绽开了,白的,红的,一抽一抽的。
大殿里的佛祖像,眼睛瞪得像铜铃,金身被抠得稀巴烂。
彩绘褪了色,颜色难看。“柳树在后头,后头还有个门。”
她回头看了看大殿的屋顶,好像落了几只乌鸦,看不清楚。
那个时候,她也在,她拍的照片。
柳树快要枯死了。
粗壮的身体上,粗糙的树皮。
老头在树下转了几圈,没有找到坟包。
“妈的,那帮挖坟的龟孙子拿了钱不干事,埋得忒浅了!”
她看了看,蹲下身子,捡了石块开始挖。老头没拦她,任着她来。
她挖着挖着就不动了,肩膀一耸一耸。
“娃娃,回吧。”
她一动不动。
“娃娃,你跟这男娃娃啥关系,不至于。”
她的心被戳了一下,什么关系?
没关系。
她爱他,与他无关罢了。
硬币捏在手里,手指颤抖着。
很久以前吧,在五台山,学着旁人攥着硬币许个愿,扔在寺庙的屋顶上。
谁知道他从身边冒出来,笑着也要许个愿,用的纸币,偏偏被风刮走了。
他笑笑,不作数,又拿了个硬币,抛得远,离屋脊很近。
她绕过去,站在栏杆边上,伸手就够到了。
对不起,拿走了你的心愿,今天来,要还的。
黄酒没有了,白酒她不喝。
目光呆滞,老头看不出她是不是傻了。
手机相册停在那一张上,那女孩不是她。
替他们拍照的时候,他们大约是决意在一起了吧。
她呢,只是替他们拍照而已。
他也跟她说过,表白这种事,最好是在春天。
春天,柳树也发芽了。
跟她讲春天适合表白,却永远不会向她表白。
她眨了眨眼。
十年前,照片里的他们旧地重游。
后来不久,他就不在了。
谁知道他正好看见了那场劫难,还不知死活地去指认。
那女孩不肯,只他去了。
警察没见过尸首,也不知道埋在哪。
拧着劲,倒让她找到了蛛丝马迹。
小警察受不住她软磨硬泡,答应帮她看看。
时不时找到的信息,倒也能拼凑出比较完整的图景。
犯下血案的人,七零八落,路口的剃头张是其中一个。
男人醉了的时候爱显摆,激了几句,嘴巴没那么严实,就给问出来了。
带了绳子,将他捆了。
她笑了笑,诡异得很,一酒瓶子砸在他脑袋上。
一下子,很快,剃头张本来就醉了。
屋里还有十来个酒瓶,一个一个,都给砸上去。
她总觉得没见血,把剩下来的酒都洒在屋里。
煤气没关,门窗关得死死的。
临走时,将钢瓶放倒地面,点了明火,
她就拖了箱子走了。
四分钟以后,或许不到四分钟,一切就结束了。
“娃娃,睡一觉,下山吧。”
她笑了笑,低着头玩手机,手指放在删除键上。
系统跳出来,“是否删除所选内容?”
删除。按下去,就不见了。
余生在高墙里过,好像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