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荣》唯洛

8、【此生不复】【八十二场过后，与君长诀】

　　手机亮起消息提醒的蓝光是在现代汉语的第二节课上，以往出现类似的情况时，我素来都是不去理睬的，然而这一次偏偏鬼使神差地点了两下手机屏——双击解锁似乎从没有这样灵敏过，雪亮的白光倏地映满了眼眸，我拉下消息提醒的界面，手指已经下意识地去拖拽清除，想着只随便扫上一眼。
　　然而就是那一眼，让我的手指彻底地僵硬在了屏幕上，大脑在那一刻似乎忘记了该如何运转，我漫然地看着黑漆漆的消息框，短短的三行字泛着刺目的白光，火辣辣地闯进眼眶，灼伤了瞳仁。我听到自己的胸膛内传来破碎的声音，我想起那样犀利而深邃得仿佛整个岁月都沉寂在其中的目光，我看到漆黑的潮水以灭顶之势淹没了我，我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叫嚣着逆流，疯狂地向心口涌去，而四肢的热度却在一瞬间被抽了个干干净净。
　　我试着让思维回到课堂，让头脑跟上老师的思路，然而我拿起笔来试了三次，没能在笔记本上写出一个完成的汉字，脑袋里似乎有一台碎纸机在疯狂地运作，思绪已经被切割成凌乱的碎片。我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又伸手压了压鼻梁，仿佛能强压下去上涌的酸楚，却无意中碰到了滚烫的眼角，里面溢出了冰凉的泪。
　　语言在这一刻显得无比地苍白而乏力，我的手指长久地僵硬在键盘上，被显示屏镀上了涔涔的冷光。如果是惊愕与难过于爱人突如其来地离去，可内心深处为何盈满了波澜不惊的平静；可若是对于这样的结果早就有了一千一万次的准备，又为什么悲戚痛苦到不能思考和呼吸。如果满怀着对他的不舍与爱恋，为何会对这猝不及防的告别感到深深的释然；可如果真的不在意岁月不饶人的身不由已，又怎么会有百转千回的心酸与肝肠寸断的绝望。
　　是的，自己曾无数次想象过这样的一天，想象过总有一日自己会远离青岛啤酒，远离匹克运动装，远离一切与篮球有关的东西。我想象过多少年之后他西装革履地出现在摄像头面前，挺着微微发福的啤酒肚与我们打招呼，满面的笑容中一片岁月静好，笑容的背后却是令我窒息的落寞和铺天盖地的绝望，是满满的不甘和近乎喷薄的悲慠。我甚至想象得出，如果真的是这样，自己会何等的心如死灰与精神崩溃。可再怎么准备也是想象，即使想象的到全部的场景，也一样会痛到无以复加，我仍然不能改变任何，只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天到来——想象，永远至是虚幻的自我折磨，而现实，却直接杀死了我。

　　我想着前不久洛婷还在微信上发给我一篇文章，说是她在科比生庆的时候写的，那第一句说“老爹啊，我只有现在啊。”让我一瞬间竟错愕无语。我想着昨天晚上我在往存稿箱中存《遗书》的章节是还谈到《夜将至》，还在想那千万人吾亦往矣的少年，我将生命酿成一壶浓烈的酒，只为令你一醉方休。我想着就在几天之前朋友还同我说要不要一同去一趟洛杉矶，至少亲眼看一看他的战场。
　　现实却永远不给你准备和挽留的机会，当阿轩用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语气和我说他什么都不求，哪怕没有任何数据也好，他就只想再看一眼那个穿着国家队服的十号，哪怕只有一眼时。我感到了无比的难过与悲哀——自己甚至从来没有想过，二零一二年的伦敦，将是他的最后一届奥运会。
　　实在是无措得泪水一股一股地往上撞，我对这样不可控的自己充满了厌恶，干脆把手机扣在了桌子上不再去看，下午回来的时候，社交软件上却收到了很多人的留言，有惋惜他的，也有担忧我的，但也有一些，大概也是无意，竟明晃晃地问，“科比退役了，你知道吗。”
　　我该怎么回答呢？这样原本就是荒谬错误并全然不负责任的一句话。
　　我该回答知道——然而科比并没有退役，他只是宣布了这个赛季结束将要退役的消息，可这个赛季才刚刚开始。
　　我该回答不知道——可惜我什么知道，换句话说，这种事情不需要任何人来告诉我，我没有任何理由不知道。
　　最后，我什么都没有说，不愿辩解，也没有人会懂。什么偶像，什么男神，什么追星，什么粉丝，统统都不是。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只跳出八个字来，是《诗经·小雅·采薇》中的一句话：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这个世上，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人的眸中看到过这样令人窒息的孤独和落寞，这样令人绝望无助与彷徨，是泼了墨的深邃浓重，又是涤了浪的清澈坦荡，是鹰隼一般的犀利冷酷，又是鸽子一般的温柔宽仁。没有人愿意与他对视，可又没有人忍心不与他对视。那一眼望不到底的悲伤，藏得再好我也看得出。那是在漫长孤寂的夜晚用舌头沾着津液舔舐伤口，独自忍耐着无尽疼痛的同类啊……
　　想来想去大概也只有洛婷能让我宽慰一二，翻了翻微博果然已经有了她的动态，那话是这么说的，“该如何跟你不想失去的人说再见呢，我没说再见，我什么也没说，就这样走了，那一夜，我决定用最长的方式过这条马路。”
　　在我开始长期从事文学创作的这一段时间内，洛婷与我有交集的部分占了很长一截，在我最为难过与绝望的日子里，她温柔如水的文字以极大的包容度不间断地试图治愈我灵魂的创伤。所以我总是反反复复地阅读她写过的文字，想着是不是能从中找到一缕能将我拉出绝望的稻草，哪怕只能借上那么一丝一毫的力……
　　然而如今，面对这样板上钉钉的事实，真的是一切语言都在瞬间失去了原有的力度。我们能做什么呢？掰着手指头数日子，数着是不是这八十二场过后，便是与君长诀，

　　知麟听了我这话，在我的微信上留了一首钗头凤，命之为《钗头凤·与君决》，道是：
　　凌云铁，丹心血，紫金袍配湖人杰。
　　瞳仁澈，神魂孑，独身孤赏，洛安城阕，烈、烈、烈！
　　经年结，今朝裂，聚分离散伤时咽。
　　山河啜，千秋雪，初心犹念，与君长诀，别、别、别！

　　我此刻无心于诗词，只空是满目悲怆，于是不看平仄回了她一首，见她用了与君长诀的旧话，我便将这一首题为《钗头凤·夜将至》了：
　　夜将至，苍颜始，凭栏空忆少年事。
　　楼台月，暖风雪，醉不醒时，人在昨日，是、是、是！
　　心酸纸，城畔池，苍莽平川风不止。
　　丹心赤，却太迟，觅尽万湖，一愁千尺，值、值、值！

　　我出生的那一年，是一九九六年，这于我而言实在是一个有着太大意义的数字，运动员的年龄珍贵到以小时计，这些年来，自己常常是一日一夜地一同算着。我每多活一天，他就又多战斗了一天，我每过一个生日，他距离离开我们，就又近了一年。
　　四五点钟的斯台普斯中心也总有一天会灯火阑珊，而我生命中的满满黑夜，却永世无法消散。我又想起洛婷与我共勉的那句话，今生最大的憾事，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然而今生最大的幸事，是寥寥余生中，我还能陪你一起，慢慢变老。
　　时光匆匆而逝，曾经说过的话依旧掷地有声。给这个世界最强有力的回击，是你不卑不亢的微笑，和你平静外表下厚积薄发的力量。
　　曾经，你若在，我情长不改。
　　如今，你欲远行，那么，我便要将毕生的梦想砌成一方坟墓，完完整整地埋葬你的热忱——自你去时为始，我今生不复看NBA。
　　最后，附上他这封信的原文吧，说实在的，这么一个两米来高的大男人，煽情起来真是句句戳泪点，就这么一段浅显的英文，我翻来覆去读了几十遍，眼泪随时都能夺眶而出。
　　说谎的技术真的太拙劣了，拙劣到让人不忍心拆穿，就陪你一起煽情吧。

　　You said you were OK,sorry,I can’t find any reasons to believe you.
　　I see that you are very sad,so am I.

　　原文：
　　Dear Basketball,

　　From the moment I started rolling my dad’s tube socks
　　And shooting imaginary Game-winning shots
　　In the Great Western Forum
　　I knew one thing was real:
　　I fell in love with you.
　　A love so deep I gave you my all —
　　From my mind & body
　　To my spirit & soul.
　　As a six-year-old boy
　　Deeply in love with you
　　I never saw the end of the tunnel.
　　I only saw myself
　　Running out of one.
　　And so I ran.
　　I ran up and down every court
　　After every loose ball for you.
　　You asked for my hustle
　　I gave you my heart
　　Because it came with so much more.
　　I played through the sweat and hurt
　　Not because challenge called me
　　But because YOU called me.
　　I did everything for YOU
　　Because that’s what you do
　　When someone makes you feel as
　　Alive as you’ve made me feel.
　　You gave a six-year-old boy his Laker dream
　　And I’ll always love you for it.
　　But I can’t love you obsessively for much longer.
　　This season is all I have left to give.
　　My heart can take the pounding
　　My mind can handle the grind
　　But my body knows it’s time to say goodbye.
　　And that’s OK.
　　I’m ready to let you go.
　　I want you to know now
　　So we both can savor every moment we have left together.
　　The good and the bad.
　　We have given each other
　　All that we have.
　　And we both know, no matter what I do next
　　I’ll always be that kid
　　With the rolled up socks
　　Garbage can in the corner:05 seconds on the clock
　　Ball in my hands.5 … 4 … 3 … 2 … 1

　　Love you always,
　　Kob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