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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二零一五封笔】【千山停云看】 ...

  •   一、我已成尘,犹不得安

      天气说冷就真的冷了,寒风切肤刺骨,卷着躲不掉的寒意扑面而来,一打便透了三层衣料,直直撞进人的身体来,沿着指尖一路攀到四肢百骸,最后凉透了整颗心脏。
      象征性地紧了紧宽大的风衣,却并不想加快脚下的步伐,看着周围一闪而过的陌生面孔,想着有几分笑意是真几分失落是实,突然觉得疲惫感如同潮水涌来,片刻间便没了顶。很久之前我便已经想过,是否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如同街上行色匆匆的路人一般,淹没在庸庸碌碌的浪潮中,直至窒息气绝,殒灭此身。
      岁月恍然而过,苍老早已遍布心口,横生蔓延。十年如一日,自己真的是在用全部的青春与心力去诠释了什么叫做最好的面目全非。如今旧事在指尖缓缓淌过,却再也没有了伤春悲秋的勇气和能力,也不知这是好是坏,是得还是失。

      这些年,读书少也有千卷,独独爱上一本《琅琊榜》,出版了数年亦不见声名。前不久电视剧上映,小说突然便畅销起来,又拿下了这个奖项或又登上了那个排行榜首。我听到有人谈制作精良,有人谈阵容华丽,有人谈演技高超,当然,我亦然。然而却鲜少能听见有人谈情节构思巧妙,环环入扣,严丝合缝的,这便是我想说的身为写作者的悲哀了。永远隐于世人背后,不见天日。但这就是一个写作者该有的姿态。
      有什么不一样呢,梅长苏说,他那双手也是拉过长弓,降过烈马的,而今却只能在这阴诡之地搅弄风云。有什么不一样呢,自己这颗心也是有过光鲜明媚,有过激情与理想的,而今却只能久居病榻,对着一杆枯笔泣血成文,或是隔着没有度数的蓝光镜片,在微黄的剪影下披着黑夜看着冷光涔涔的电脑屏幕上映出的自己布满苍白的面孔。

      如今已经很少无端地泪流满面,真的逼近了当初所说的那个悲戚到不会哭的地步。然而所幸还没有,至少还有偶尔的情绪崩溃。一路走来的人越来越少,有些背道而驰,有些分道扬镳,更多的是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我一骑绝尘,看着我单枪匹马,看着我以这个世界上最勇敢的姿态——飞蛾扑火来奔赴一场场惨烈的灰飞烟灭。
      走着走着,身后再也没有任何人的背影,再也找不到会冲上来抱着自己大哭求自己对自己好一点的人,天地之大,四海之广,我以破败之躯将自己放逐在古都流浪,满目满眼,再找不到一人可推心置腹。
      没有什么可可惜的,这大概便是自己早该意料到的,最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当挂怀之人一一远去,便意味着所有的牵扯与弱点都被一一掩藏,哪怕远去之后会因看不见我而担惊受怕,也总比亲眼看着我将自己挫骨扬灰却无能为力的好得太多了。至于我自己,我一直有着悲天悯人的情怀,然而这个世界上终归是有取舍的,所以若要我在我在意的人中挑一个去伤害,那么首当其冲的,永远是我自己。

      前不久宿舍的姑娘买了一根跳绳,我一时兴起就陪着去跳了一阵儿,有些东西即使搁置得再久,骨子里若是会,便还是会的。那时真的是欣喜的,整颗心都乘着风苏醒了过来,自己还是有着一分钟跳上二百个的本事的。然而事后上楼,胸口便开始钝痛,从咽腔中传来一股一股浓厚的铁锈味,像是生吞了一盒子锈迹斑斑的铁钉——是真的刺痛了心里最后的仅存的唯一的柔软之处了,蜷缩着在黑暗中睁大干涩的眸,头痛欲裂,一夜无眠。
      记不得什么时候开始放弃,开始逐渐远离自己这些年唯一热爱和希冀的事业。长达九个月的皮下和肌肉注射,逐渐僵硬的皮肤和肌肉,从此无论如何挣扎也离不开的激素药物。自己是带着那么点儿无所谓的精神的,说好听点儿叫随遇而安,说难听点儿叫破罐破摔,仿佛放弃的一切只是海边沙滩上握起的一把沙,潇潇洒洒地就扬了它。可若当真如此,为什么或是缄口不谈,或是每每无意提起,便心痛如绞,不可言说。

      说到底还是在意,还是奢求,还是明知道已永世不可触及却仍抱有不切实际的妄想而在这种如痴如醉中将自己画地为牢、生生囚禁。说来可悲,也可笑。
      去年年初,冬意正浓——北地沿海既冷冽而又干涩的冬,那一年屋内没有暖气,我用口腔中呵出的热气暖着冻得僵硬的双手,近乎虔诚地守在电视机旁——索契冬奥会,一届史无前例的伟大的冬奥会。那些明灭在脑海心河的年少的心意,已经拼不出原状的理想的碎片,都呼啸着涌上胸腔,哽在喉间挥着手叫嚣。那一瞬间,我真的以为风不息不止,于是写下了《风不息不止》。

      「我愿意并向往为奥林匹克事业做出自己所能做出的贡献,更希望把自己的一腔热忱完全地投身于体育运动的发展中。我素来对挑战人类极限的英雄们怀着无限的崇敬与感激。同时,我拥有公平客观的眼光,愿意正视在竞技体育中的各类意外,更愿意向不管因任何正当途径而问鼎最高领奖台的人表示祝贺。此外,向那些怀着热爱和重在参与的心意。哪怕只身一人在赛场上亦不断坚持,最终手持国旗,在全场人的注视下冲过终点的运动员致以最崇高的敬意。一切为奥林匹克事业献身的人,一切为竞技体育做出贡献的人,为你们服务,并成为你们之中的一员,我无比愿意并深感荣幸。」

      然而也只是这样,再怎么挣扎和不甘,也只能在冷光逼人的电脑屏幕前堆文砌字,留下一手无用的盲打技术,留下不可计数的残文败字,空空令人惊叹。
      那时候抓了机会填了四首《鹧鸪天·惊虹》,如今再不知如何起笔,其三中有一句,客中多病三千日,不曾一日是安眠。多病而不得安眠的时候,又能做些什么呢,自然还是写字。
      「浮华一现苍颜变,临镜前、不忍看。遥记当年身如燕,素手纤纤,细把花拈,落红染双肩。 而今辗转病榻前,浓药残留唇齿间。身虚体胖沉转苛,镜中衰面,相顾无言,欲语泪三千。」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词,叫做色衰爱弛。有道是“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事人者如此,说到底,是因为视人者也同样是如此,所以根本不做他想。我们都必须相信,这是一个真的会把人的尊严踩在脚底下反复践踏,碾成碎渣齑粉犹不罢休的社会。人自由傲骨不可折,很多时候,我都只一遍遍重念着洛婷信中的那句话:给这个世界最强有力的回击,是你不卑不亢的微笑和你平静的外表下厚积薄发的力量。珍贵宛若救赎与重生。
      怎么会没有过年轻恣肆、风华正茂的时候,怎么可能没有过张扬热烈、意气风发的年纪。如今背井离乡,远赴孤城,结识无数陌生鲜活的面孔,他们正值人生最好的年华,谈着或痛或喜的恋爱,怀着或近或远的梦想,他们看到我面上平淡的微笑,看到我柔软的脾性,看到我远超年纪的谈吐与心境。然而却从不知我惨烈决绝的往昔,看不懂我字里行间的辛辣,读不出我满腔悲愤满腹悲戚满眸满心的颠沛流离。

      有时候赞叹那些不瞻前顾后的爱情,有时候羡慕那些“有些事情等到想清楚了再做就来不及了”的洒脱和不计后果,但凡赞叹和羡慕的事情,都是自己不能做的。身上背负着太多的东西,家庭、同伴、事业,挚亲的期望,挚友的寄托,过去的桎梏,现世的枷锁。
      半世命途多舛后,那些幻想,自是早已无处安身。
      前不久,朋友做了一个专题文章的征集,让我来写一篇与爱情相关的文章,我思索再三还是谢绝。数月前《十夜》十五万字截稿,却被编辑告知言情戏份儿不足,返工重修。今年,又有越来越多的不同身份的人来找我以各种各样的主题写各种各样的东西。有些写了,有些也试着拒绝了,虽然我这人实在是生来不怎么会拒绝他人的请求。
      实在是不会写,写不出,写得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最后趴在盥洗台上干呕,呕得涕泪并下。我早便说过,自己今生唯一热爱的事业,只有奥林匹克。于我而言,写字是什么呢?自己这些年耽于书卷文字,却被不甚了解的人当做是兴趣爱好,当做是人生理想,当做是满怀着欣喜与乐趣在做的事业。这些年自己笔下所出,被人当做清新甜美、浓情蜜意的言情小说,被当做伤春悲秋、堆砌辞藻的无病呻吟。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等赤裸裸的毫不负责的审判,却一次又一次宣告我的死刑。
      哪怕山长水远,不得相见,涣玥也总能一眼看出我写的文字,为什么?

      心不悲戚不抬笔,字字句句血长泣。

      是历经了无数的苦难波折后,自己生无可恋无可寄托才开始写字;是满腹悲戚无可诉说,放眼万里尽是虚无才抬笔写字;是痛心疾首到无以复加、肝肠寸断才耽于写字;是怀着难以言说的偏执与为世不容的强硬才只能写字。那是生存的本能,是手中的武器,是剖开胸膛掀出一片淋漓悲愤的尖刀利刃,是席卷而下在荒芜的心尖炸裂蔓延的天雷地火……
      那怎么可能是爱好,怎么会是欣喜,那些强大的不可名状的悲愤全部隐于字句文段中,我连读数遍都只觉它以灭顶之势毁天灭地地压来,那些“文笔好”的赞美,我是真的担不起。
      有人问我,人该活在当下还是活在未来。我挑唇淡笑,一个人如果连过去都没有,有什么资格去谈及未来。所以,真的是舔舐着伤口在写,又爱又恨又习惯地在写,又麻木不仁又情绪激荡地在写,又自我放逐又找寻同道中人地在写,碾碎了血肉,撕裂了伤疤,哪怕腐烂也绝不愈合。
      就算有朝一日成了坟中死尸,也会在冰冷墓碑下挣扎着坐起,胸腹俱破,心肝俱损,眼窝空旷,口唇不开,也依旧能在嘴角溢出阵阵冷笑——我已成尘,犹不得安。

      二、亦余心之所善兮,九死未悔

      自后腰向上数的第五节脊椎真的是连骨髓都在疼,不敢躺,不敢卧,轻轻一按便如同一根电钻楔进了骨节中,让我几乎以为上身和下身成了两截,随时都有可能在某次弯下腰后再也站不起来。拿起笔来写上数个小时的字便指尖颤抖、手腕抽筋,颈椎似乎被定了形,仿佛只要轻轻一动,脑袋便会咔嚓一声折下来。客中多病的日子里,没有一夜能够安眠,在床上辗转反侧,忍受着难以名状的绝望与痛苦。头痛欲裂四个字实在是太严重,泪水总是无声无息地浸湿了大半个枕头,不只是因为痛到想要一刀劈开太阳穴放血,更是因为这世上最悲哀的四个字: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到哪怕悲戚到痛苦地揪住心脏蜷缩着慠哭,也要硬生生地将几欲脱口而出的呜咽凝固在喉咙口,生生咽下腹中,压抑着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儿的声音。哪怕顶着一个又一个粘稠的黑夜,明明四下俱静,可那一声到了嘴边的叹息,终归没有一次能够不被生生咬碎,囫囵吞下。
      有人说,哭得响的孩子有奶喝。我如此这般地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无非是更加深刻地印证了这个世界的淡漠。可我依旧不愿意哭,既是偶尔崩溃痛哭,也不愿发出声响。

      长久以来,我都一直有着极其严重的头痛和失眠,不是每天拿着手机开着电脑或是看书写字觉得一点儿都不困,而是已经困到恶心,困到打不出一个完整的呵欠,困到一张口便是令人窒息的呕吐感,在黑洞洞的夜里无声地蔓延,死死地扼住喉咙,困到眼睛干涩酸痛,仿佛一眨眼就会瞎掉……然而也只能一个人一次又一次地活生生躺到天亮,躺得身体发麻,躺得心痛如绞,躺得天昏地暗,最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大学宿舍里的一个姑娘说,看到你睡着了真的什么都不敢做,生怕让你好不容易摆脱的折磨就这么回来了,有时候真的想都不如一棍子把你敲晕了。
      而事实上,我在高中时,服用止疼药就已经到了一个令人发指的地步。写字的手隐隐颤抖,胃中痛如刀绞,越来越不明显的疗效和越来越明显的副作用,包括后期出现的肾痛,三年前开始的痛普通女生掉头发不同的大批量的脱发,这一切都完整地印证了我一直以来对过度用药怀着的深深的恐惧和忧虑。

      不知从何时开始,青丝渐白,眼眶下陷,面色惨白,整个人憔悴不堪,多少次对镜见到那张毫无血色的面孔,我都以为看到了孤魂野鬼。可自己真的是习惯了孤独,习惯了隐忍与淡漠,习惯了忍耐他人全部的脾性与强势,习惯了对每个人报以同样的温和与平静,习惯了每一个在深夜来寻求安慰的人和突然消失在手机另一端的声音,就仿佛已经习惯了习惯。
      瞧,习惯了习惯,多可怕啊。
      可做得越多说得越少,旁人的误解也便越深,他人的冷眼和讽刺,不加掩饰的厌恶与不友善。我的确没有时间在这个信息高速发展的时代沉溺在社交软件中,也没有那么多值得高兴的事情每天都言笑晏晏。纵是有心亦已无力,更不必说自己根本毫无心绪。然而时间长了,我是真的害怕这种守柔处弱会变成一种逆来顺受。
      有时候真的一遍一遍地问自己,自己为什么要遭这些罪,自己半世命途多舛,全部的私欲和理想无处安身,前路一片黑暗,只身处于恶鬼修罗出没之所,所逢所遇尽是魑魅魍魉。遭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罪,是为了什么,又有谁知道呢?

      当然不是为了让谁知道,否则我早也打着激浊扬清的旗号昭告天下,又何必将自己弄得心力交瘁。明明已经把自己逼到走投无路,换来的却只有一句又一句,你活该,你有病。
      我又要说一次,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人心和道德在沦丧,世风日下,多少人只有口头上的清明与公正,实则道貌岸然,阳奉阴违。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奉为行为准则,眼里、口里、心里满满的都只是自己、自己、自己。天作证,我走了快二十年,如果说有什么事情是让我首先想起自己的,那一定是伤害,是隐忍,是退让。我是个骨子里受了些儒家核心思想的影响的人,绝不是在嘴上说说。
      可惜,坦诚与公正只会沦为笑柄,你所坚守的正直与平等唯一的作用就是被拿来耻笑,人们要求的平等也只是因为自己的利益收到了损害,而当自己的利益高于他人时,又有谁想过要站出来。
      大大小小的考试有没有做过弊,自己交上去的作业是不是全部亲自完成,不是专业课的作业就应付了事。学生觉得老师不会好好看,所以不会好好写,老师认为反正学生也不会好好写,所以也不好好看,周而复始,恶性循环。种种现象层出不穷时,但有一人认真,一人便成了笑柄。
      然而有没有人想过,一人认真是笑柄,千人万人呢,所有人都试着改变,改变的将会是社会。然而没有,当你这样想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在告诉你,你改变不了社会,你只能适应社会。
      看看,如果你知道这样的风气是不对的,还去适应它,这多么可怕。而如果你甚至都不觉得这是不对的,觉得无足轻重,那么这又多么可悲。
      千千万万个无足轻重,造成了什么呢,世态炎凉,竟不知何时,人情世故成了贬义词。
      人呐,到底是不能改变社会,还是懦弱到连哪怕去想一想的勇气都没有。
      然而我说不出,这到底是谁的悲哀。
      我不是很愿意说这些事情,就像我从不觉得我写东西是因为爱好。殚精竭虑、泣血成书,谁若把这当做是爱好,还真的是太值得人钦佩。然而每当我说起这些时,总有人来劝解,说要开心,要高兴,睡醒了一切都会过去。然而所有的问题都摆在眼前无从解决,我睡醒了之后也不会有丝毫彼变化,我在前不得进后不得退的窘境中举步维艰,这样的劝解和宽慰,即便是出于好心,也实在是太不负责任。更何况,我根本睡不着,更何况,人睡着了,随时随地都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而我若是说得悲愤些,阴沉些,或是措辞辛辣些,情感激烈些。往往有人说前者是矫情,是无病呻吟,而后者是愤青。我有什么可矫情的呢,疼也是真疼,累也是真累,我所认识的人当中,还没有谁能积怨成疾到这个地步,然而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多说什么,怎么就落了个矫情?至于后者,我一不怨天尤人,二不愤世嫉俗,三素来反思自身,而不知多少人活在抱怨当中,竟不知我如何担得起如此名声。
      说来有趣,越来越多的人找我写各种各样的东西,而打着的旗号全部都是类似于文笔好、文艺青年一类的赞美之辞,我不敢说自己多有自知之明,然而这一类的美名,我实在是担不起。我自问不是个会拒绝的人,唯有在这一点上,是绝对不会有半点妥协的。不知多少个人在得知我身体不好之后便自动归类,说是病怏怏的黛玉,又不知多少人在听我常吟古人诗词时便以为我耽于缠绵悱恻、吟风弄月,更有甚者说着喜欢我的作品,却全然不知我笔下所出是何,竟诧异着来问,你不喜欢优美的文字?我说我文风辛辣,字字见血,对方诧异,林黛玉怎么会有鲁迅的风格。
      身体不好便是林黛玉?是谁告诉了你鲁迅先生的体格多么硬朗了?不说心有多凉,习惯了也就麻木了,只是这一声冷笑,又被生生吞进腹中。
      为什么一遍一遍诵读《楚辞》,为什么一次一次对着《野草》久久无言,两千年屈原投了江,一百年前鲁迅先生处处碰壁,呐喊彷徨。如今,我到底是要乐观成什么样子,才会热衷于吟风弄月?
      说到这儿又有人要笑了,说居然妄自尊大到自比屈原与鲁迅。是啊,人人都不自比,所以这个时代没有屈原和鲁迅。所有人都在冷眼旁观,鸡蛋里面挑骨头,既然已经看我不顺眼,又何必看了之前那么长的篇幅看到这里的这些话最后再不屑地留下几句大作进行点评?简直是折煞了我。
      本来是想写年末总结的第二篇,眼见了变了味道。我说这些不是在抱怨和控诉,就像我时常说的那些话也不是在寻求安慰,总有人一直问我怎么了,总有人说你这一段时间似乎不高兴,总有人劝我生活还要继续,总有人以各种各样身份说各种各样的话。可惜我怎么也没怎么,我不是这一段时间不高兴,我从来没觉得绝望会让我了断自己,哪怕我寸步难行,也拼命撞个头破血流。
      我不需要安慰,有这个闲工夫不如问问自己,我说的这些话,有几句你看了进去,有几句你不屑一顾,涣玥说,全天下都在误解你,你却任由他们伤害你,为什么要去接触。我与她解释完已是心力交瘁,她说她虽失望于身旁之人无一人可理解她,然而自己却也始终逃避,从未试图有所改变。而相比之下,我真的太勇敢。我只能笑笑,说什么呢,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如芒在背,万仞加身,我不在乎。
      然而这话是不能说的,这些话终归是要用括号括起来的,总有一日是要被删掉的,罢了,就这样吧。)

      三、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

      今年的冬天来得分外地早,十一月的季节里雪已经飘成了鹅毛,湿漉漉的打在身上,看不出是雨还是冰,只知道冷得几乎能冻掉手脚。然而只是冷些也不算什么,最可悲的是明明已经冷成了这个样子,可当寒气顺着四肢百骸流进血液,蔓延到心口时,却会颤抖着退缩,止步不前,四处溃散,挣扎着向全世界宣告证明——看吧,那里已经冷到何等地步。
      旧调重弹,每年都要列一遍,我从十四岁开始写年末总结,写《拿什么铭记你,我的2010》是说溃不成军的十四岁,写《倾了我的时光,换了谁的痴狂》是颠沛流离的十五岁,写《雪月风花,不见当年人事》是末路穷途的十六岁,写《回首望,尽苍白》是触手可及的十七岁,写《逝水赋》是去年,是十八岁,一个似乎应该终结一些什么的年纪。在那些时候,自己有时难过急了就想笑,笑得狠了就抢出泪来,可十八岁一过,就像人又忽然老了一截,那些想哭想笑的情绪变得更加卑微。很久以前,我是不明白人为什么可以积怨成疾或者积劳成疾的,后来自己呕心沥血地印证了这一点,而如今,就连生病都可以被强行压下去,直到什么时候有暇抽身,胸口一直提着的一口气才能松了下去,而之后,便是病来如山倒。

      朋友看着我的眼神是绝望而痛苦的:人人都有不容易,但从来没有谁把自己逼成这个样子,从来没有人不在意自己到这个样子。涣玥顶着黑夜在手机另一端满怀悲痛地说:“你若是能活过四十岁,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卖房子卖车卖血卖肾我什么都给你!”那时,我突然想起来高三的时候,苏冷在狭长幽深的走廊里望着我惨白的面孔,用一句话生生将我钉在了原地,“阿洛,你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宛若诅咒与噩梦,夜夜重来,不可安睡。马上要二十岁了,人生走了一半,一无所成,子长说他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我又何尝不深以为耻。
      这一年实在是倦累的一年,是疼痛的一年,累得精疲力竭,痛得肝肠寸断。然而比起疲惫和痛苦更让人觉得难过的,是在这种疲累和痛苦中挥之不去、如影随形的孤独与绝望。这种孤独和绝望完全将自己与世界隔离开来,没有任何人能够感受得到一丝一毫,在这样的情况下,就连心疼与同情也变得微不足道。疼痛是痛不死人的,孤独也是冻不死人的,真正让人觉得生无可恋的是面对这种窘境却毫无办法的身不由己,是来自至亲挚爱或是不相干之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误解、怀疑与伤害。

      这大概是一种被慎独的无力感和疲累感吧,从身到心的不可控的疼痛与虚弱。整个人如果一株失水的植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夜以继日地枯萎着,分秒必争。
      暑假的时候拍了个宣传片,我趁机整理了一下这一年能整理出的全部稿件,之后写了个粗略的总结。从《听海》到《记忆》,从《遗书》到《六州》,从《墨迹》到《微螺》,从《十夜堕雪》到《水月镜花》,从《吴钩霜雪》到《关山难越》。而这其中只有《遗书》一本是散文集,其他皆是小说。有人问我,不是自称是最善写散文的,怎么作品中小说居多。我突然想起小学课本上鲁迅先生碰壁把鼻子碰塌了的事情,大概自己就是碰壁活生生把散文撞成了小说吧。
      写过的东西越来越多,自己有时候也会想很久才能想起来。有时和旁人说话,无意中提到自己记忆力越来越差的事情,总会惹来一片嘘声。这些年来,自己的记忆力在人群中一向显得十分突出,很多东西过目一遍大抵便记住了,看过的书,听过的新闻,尤其遇到自己稍微有一丝兴趣的,便能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以至于后来打标签,被半真半假地打了一个过目不忘,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就像柯南·道尔笔下的夏洛克·福尔摩斯认为人的记忆总会满,所以他不知道地球绕着太阳转这样与他无关的事情,而是涉猎更多与他相关的专业知识。一直以来,我也认为一个人能记住的事情终归是有限的,就算记得再快再多,终有一天会不堪重负。而不堪重负的结果大概只有两种——疯了,或是失忆。
      或者我可以形象地解释为思维错乱与记忆流失。
      我很害怕忘记东西,更不敢想象自己有一天会忘记东西,然而长久以来,所有注视着我的人都知道,这一天到来的可能性大到几乎肯定。呕心沥血,殚精竭虑,这些生存的资本耗尽了之后,人会陷入一种怎样的境地,我不敢想却不能不想,所以同涣玥说,我怕死,更怕生不如死——一个人活着没有记忆,岂不是比死了更加悲哀。

      《记忆》是我唯一一部写实小说,其间所有情节与人物几乎尽是我生活的外化,而女主角尹洛的结局,大概便是我为自己留的最仁慈而温热的后路了。

      今年我过十九岁生日之前,涣玥跨越了半个中国的距离,说我十八岁的人生中一无所有,她不想在这最后的几天里,连她都不在我的身边。于是她坐了昼夜的火车,在我十八岁的最后一天来到我的身边,陪我睡了一觉,又在我十九岁的第一天孤身离去。

      就在她离开之后不久,我写了《记忆》的结局,而在写那个结局的时候,我脑海里一直闪过她的面庞,闪过公交车上我压着她的帽檐儿时令人窒息的沉默,闪过车窗外的风景,闪过她一切的欲言又止。
      前不久,《遗书》全稿公开连载,然而一直到今天,她的那一章我仍然只写了两个字——暂空。年复一年,我披着黑夜在他人均匀的呼吸声中写着或陌生或熟悉的文字,然而每每打开《遗书》文档,光标定位符跳跃在涣玥那一章时,也只有一次又一次让手指僵硬在键盘上,而后疲惫地闭上眼关上电脑。
      不是不想说,不是无话说,而是真的无能为力。思维会碎成一片一片,无数错乱的光影重叠而来,寒风中数个小时的长途电话,撕心裂肺的争吵,绝望地温存与挽留,心如死灰地问着为什么,痛不可遏地说着我怨你,跋涉千里却闭门不见,九死一生又破镜重圆……不可理喻的记忆与不可理喻的词句组合在一起,我发现我实在不能睁眼去看自己究竟写下了些什么。
      就这样,回首着走过来的日子,看着这将近二十年的人生,有时不是如同旁人的玩笑,而是真的从内而外地感到自己老了,有时却又不愿承认。自己不敢想象,这半壁人生之后,自己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而从心头涌出的疼痛与疲惫也根本不容许自己去想这些,只得在一个又一个的冬月里写下一篇又一篇的年末总结,看着逐年增加的岁数,发现又过了一年,发现又过去了好多年,发现很多事情仍记忆犹新,很多人事却已曲终人散。
      而我,却依旧还要跌跌撞撞地走下去,像那野草从中的过客,踉跄地闯进野地,夜色跟在身后吞没了自己,过路人走进屋里关上了门,我却奋然向西——哪怕那里是坟。
      千山我独行,不求一人相送。

      四、造一堵悬崖峭壁引浪跳

      那日正上着课,许久不曾联系的朋友突然发来了短信,我想着或是有什么急事,却不曾想到拉下来信息栏后看见了这样一段话,让我读而见悲,久不成言。那话大概是这样说的。
      老师刚刚讲李贺,说他虽然身体虚弱,却非要让自己不断地费神费力,连他母亲都说这孩子非要把心呕出来才罢休,李贺只活到了二十七岁。我就想到你,心就揪着疼。你啊,能不能停下来休息休息,知道你什么都会,可能者多劳,劳者愈劳,二十岁便心枯如死,真怕你哪天……
      她说不下去了,我却不可能一同悲戚,便半带着玩笑的语气回道,“说真的,我一直自比李贺。那之前我以为自己到了二十岁人生就已经走完一半了,但后来想到李贺才发现,其实已经走完三分之二了。”
      一把火点过去,她连着砸过来好几条短信,皆是简短而表达愤怒的句子,后面跟着一串的感叹号。我低声笑笑,结束了这场突然闯进来的对话,眼帘垂下挡住了满眸的黯淡。她气愤愠怒且急于否定,我低笑自嘲再不想多谈,是因为我们都知道,尽管语气是玩笑着的,可我所说,句句皆是泣血的事实。

      下课的时候,我一个人顶着几乎在空气中凝出实质的寒风走出校门,想深吸一口气,却吸进了满口污浊,呛出了一连串低低的咳嗽,热气涌了出来,凉风灌进了嗓子里,卷杂着灰得令人窒息的空气——漫天遍地的霾笼罩着自己,狰狞着从头罩下,想将自己生吞入腹。
      我痛苦地捂住眼眸,忍不住发出低声的哽咽,没有眼泪流下来,也不觉得想哭,只是想着哪怕是声音飘散在空气中,也至少不是只有一个空荡荡的我的驱壳。又习惯性地抬手摸了摸鼻梁,我总在舒展开眉目的时候才会发现自己刚刚一直在皱眉头。
      疲惫得仿佛整个人倒下就再也站不起来,骨头会碎成一截一截。所谓腹有千百结,肝肠寸寸断,也不过如此了吧。呼吸道严重地过敏,眼角溃疡,耳道发炎,却每天都在拼命地控制自己不去吃药。有时掩着背角蜷起来咳嗽,咳得整个肺部隐隐作痛,胸腔里布满浓重的铁锈味,却将声音死死地淹没在床褥中,不敢溢出分毫。

      痛得愈深便愈不得安眠,那时头脑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缓缓浮现出自己这些年一直坚持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皆是泣血而成,说道呕心沥血,自己又差得了李贺多少呢。
      我在初中之后多半就是这个样子了,很多之后相识的人将这归结成一种天分,并横生羡慕。而在高中之后相识的大部分人,又将我所拥有的归结为一种才华,并横加慨叹。一直以来,我对于这些都是否定的,否定他人的看法,更是在否定自己。
      这些年,系统的教育中,自己除了无谓的挣扎与过于奢侈地挥霍青春之外,并无所获,而在这之外,自己所学诸多庞杂,又极少有不求甚解的,时间像是一点一点挤出来,大抵同龄人眼中的休闲与娱乐在我这里已经彻底亡族灭种了。有不少人在方方面面说请我来教,我素来是不能接受的,一是我一向对自己有一个清楚的定位,自问没有教人的本事,不敢托大;二是如今我所拥有的一切,没有任何一样是靠他人教出来的。

      平日里我不愿谈起这些让人听起来便觉虚无的东西,哪怕我从未觉得这些离我们遥远。只是照我之前提出的关于社会上的三种人的理论来讲,绝大多数的人都没有这样的意识和忧患。然而总有一些人,习惯了不负责任地评头论足与妄加揣测,冠我以各式各样的名号,其中较多的一种,我将它统称为“天下病”。
      前不久的毛主席诞辰,我写了一篇文章,里面谈到我所认为的身为一个写作者应有的终极关怀与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我并不认为悲天悯人和忧国忧民是一种病,人固然可以没有这种情怀,但又有什么理由将前者视为“病类”,却不知古往今来的历史中,我们所熟知的伟人与名士,大抵都害了你说的那种病了。

      眼里心里都没有天下苍生的人,哪里来的勇气和资格妄谈天下,指点苍生。

      两千年前,《大学》明明德于天下一段就已经有类似的记载,无天下何以有国,无国何以有家,无家何以有此身,无此身又何以正此心。并非民族危难之时才需救国,并非天下险阻之时才当怀天下,如今何尝不是海晏河清,国泰民安,然而人心不正,德行不举,面对道德的沦丧和物欲的横流,自私的冷焰冻噬了一切,所谓有德此有人,此等悲哀之下,救国,始终都是信仰。
      社会中始终存在着一种不甚明显的层次,有一些言论与思想,若是出现在这种层次之上,人们不觉有异,而若是在这层次之下,于日常交谈中或于身旁之人口中笔下所闻,多半是要耻笑一番的,“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还想改变社会”,“这社会是不能改变的你只能适应它”,“愤青你好,愤青再见”诸如此类云云。

      说起愤青二字真的不免让人发笑了,我是谨慎得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会乱用的人,平日里言语之间极少语气强烈激愤,连感叹号都是少见的。若是因为文风辛辣、字字泣血就落了个愤青的名号,也实在是冤枉死人了。我所悲愤之词大多是用于抒怀或是感召,几时有过怨天尤人,有过愤世嫉俗,几时又担得起这样的名头呢。
      说起来,这一年实在是过于愁肠百转的一年,学业与事业双手陷入前所未有的低迷期,每时每日都因各种各样的名目忙得焦头烂额,却并没有得到什么应有的收获,哪怕是经验和理论上的。资金链也出现严重的断层和空缺,每日里做着免费的活计,并不能换来他人的略略甚惜,入不敷出时也并不会有人加以援手。耽于学问似乎成为一种笑话,没有意义的空忙才是所谓的正途,明明将大把时间用于娱乐与睡眠的人却在拼命地喊着忙,在搜索引擎上连搬带抄或是草草应付的人却在抱怨学业过于繁重,而习惯于忙碌与深处重压之下的自己,就真的习惯了沉默。
      几乎没有看完什么完整的著作,几乎没有完成什么像样的作品。生活陷入了诡异的怪圈,齿轮倒转,绞杀仅存的意志力与苍白的时间。这一切都让我想起我最爱的那个人说,“没有得到冠军的一年,对我而言就是浪费生命的一年。”哦,对了,这一年,科比宣布了要退役的消息。

      是了,再没有哪一年比这一年更称得上浪费生命了。

      不仅是时间和精力上,不仅是关于学业与事业,还有真正意义上的生命。当身体常年受到病痛的折磨时,你会清楚地感受到,任何外界条件的细微变化都会使自己更加痛苦。
      过了这一年就二十了,并不是长了一个数字这样简单,而是整个人从内到外都翻倍地苍老起来。整个人也从内到外地腐烂起来,一片一片地漆黑和惨淡。
      我突然想起自己改编自很喜欢的诗人的一句话,造一堵悬崖峭壁引浪跳,这世间的一切,都是始于无数次的粉身碎骨。
      粉身碎骨又算得了什么呢,我所惧怕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五、停云,思亲友也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
      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乙未羊年冬于赵都邯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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