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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烟消云散 ...

  •   (下)
      “哔啵”。
      兰烛温暖的火光忽地一闪一动,在这静寂的屋子里发出格外清脆的一响。梅皓澄一惊,七魂六魄悠悠然从旧日江南梦中折返。尚有些魂不守舍的痴懵,他呆滞地望着屏上红蕉,盼那丽人归来。良久,嘴角一动,方觉唇边黏黏糊糊沾着些什么,抬手一擦,竟是方才似睡似醒间无知无觉流下的涎液。
      老了。毕竟老了。睡觉时连嘴巴也合不拢了。
      他有些怅然若失,方想人寿几何,这红蕉尚未褪色,珠帘尚未断裂,妆台尚未蛀蠹,而人却已匆匆老去。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这年华与红颜怕是红尘紫陌里最留不住的东西了。
      只有她。只有她!只有她永远留在了那一年。永远不会老去。
      他沧桑斑驳的心又开始钝钝的痛,仿似有一把锈迹斑斑的刀在那点血肉上长久地来回拉锯。这一僵持便是三十年之久。
      他无力地垂首低语:“潇潇……我对不住你啊…对不住啊……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
      他正二十又一,离开江南已是五年。五年里,他谨记叶潇潇之言,不近女色,不贪声乐,收敛心神,专攻圣贤。这一年终于天道酬勤,一举蟾宫折桂,金榜题名。他好开心,看着鲜艳喜庆的红榜仿似看到了一身红装、含羞浅笑的情人。他要兑现五年前的诺言,他要下江南,他要携潇潇北上,他要娶她为妻,一生一世永不分离。他掖着狂喜的心飞奔回家,焦急愉快地吩咐童仆收拾行装,整置车马,是夜南下。他像个孩子般任性,年迈的父亲只望着他皱眉,一言不发。刚将包袱整理好,看门的老仆匆匆忙忙撞进屋来:“宫里的人来了!宫里的人来了!”梅皓澄有些着恼,但宫人临府如圣上降临,又岂是他区区一个新科状元可以违逆的?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新科状元梅皓澄才华横溢,丰神俊秀,朕甚爱其年轻才俊,特将朕之爱女曼柔公主许之。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操办,择良辰完婚。钦此。”
      赐婚的圣旨像幽冥地府里勾人魂魄的黑白无常,梅皓澄跪在地上只觉得天昏地暗。他本以为高中状元后便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却不知仍是屋檐下的人,哪能不低头?
      “驸马爷,您还愣着干嘛?还不谢主隆恩!”传旨公公喜滋滋地催促,他被跪在身后的母亲轻轻一碰才悠悠转过神回过气来。伸手接下了圣旨,接下了一座山,接下了两个人不可违逆的命运。
      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他一年之内享尽了每一个读书人毕生追逐的富贵荣华。但是他内心却是空空如也。后来他派人去江南烟雨阁寻她,但得到的消息却是烟雨阁已如烟雨般烟消云散,叶潇潇未知其人。梅皓澄大病了一场。
      为逃避旧梦他从此开始寄情政治。许是命中注定他有将相之才,在纷乱无情的政治纠葛中他总能游刃有余地斡旋其中。十年里,他深得瑾帝信任,高居宰相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无限风光。瑾帝病重时执其手将年幼太子托付于他。他不负先帝之命,肃清奸党,扶七岁太子即位,是为元帝。元帝年幼,尚不能亲理朝政,他辅帝摄政十年,鞠躬尽瘁。待元帝亲政时,他虽年仅四十一岁却已如半百老翁般须发尽白。官场沉浮,梅皓澄已然云淡风轻。他辞官避世,径回沧州。
      沧州地远幽旷,终日无事其间,昔年旧梦便如跗骨之蛆般重回。二十年官场争斗,仍泯不了他心间的柔情万丈。他不信烟雨消散。他不认前世春梦。他只要见她。

      秋风起时,梅皓澄终于重返江南。
      阔别二十五载,青鱼河边早已物是人非。那曾经令他魂牵梦萦的朱阁绮户已幻化成一片低矮的青砖民房。红尘梦醒,他分不清孰真孰假。只是呆立船头,不知何时已潸然泪下。
      他一番打听才知原委。二十年前某个夏夜,烟雨阁柴房里走了水,来势甚大,众人扑救不及,偏偏那晚又起了风,火借风势,竟将这青鱼河沿岸的十几座楼阁朱户尽数湮灭。
      他问及叶潇潇,却无一人听过这个名字。
      梅皓澄去了倚香楼。那倚香楼是当年与烟雨阁齐名的第二名楼,不过两楼相距甚远,到倚香楼时天已垂暮。梅皓澄在一堆脂粉花容的簇拥下进了楼,一进去,就见那擦着厚粉、抹着浓唇的鸨母乐呵呵地迎将上来。他一愣。这鸨母额间鲜红的朱砂痣怎么如此熟稔,似是从前见过的模样。心念一闪,他已呼出口:“呀!萍姐!”
      这一声喊得那鸨母也是一愣,这都多少年了,怎么还有人叫起自己从前的花名?她收住习惯性的媚笑,皱着眉仔仔细细打量眼前的白发老人。那一堆脂粉识相地离开了。梅皓澄压低声音焦急道:“萍姐,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二十五年前梅府的梅皓澄呀,当年我和你妹妹叶潇潇情投意合。你不记得了嘛?”
      鸨母又盯着他良久。是了,是那负心违信的公子梅皓澄。只是已隔二十五个春秋,算起来他该四十一岁,正是壮年,可他倒如迟暮老人般须发尽白。一度听闻他是两朝宰相,红极一时,看来传言非虚,不过是拿青春换地位名声而已,他亦是有得有失。纵然如此,他眸子深处软弱无措的神气还是和当年一模一样。鸨母心中虽泛起一阵冷笑,但风尘卖笑多年,又岂是当初口无遮拦的火爆性子,她香帕一甩,涂脂抹粉的脸上再度甩开乱花般颠迷的笑。
      “哎哟,梅大人呀!记得记得,怎么不记得您老人家呢!听说您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儿,真想不到您老人家还记得我这个糟婆子。承您照顾生意。——海棠,海棠,快下来。”那鸨母扯着嗓子就喊。
      梅皓澄拦也拦不住,匆匆说道:“不不不,我只要潇潇,潇潇呢?她在这吗?“
      鸨母一愣。他是来找她的?都二十五年了,他还不曾忘了她?身居高位,他什么女子得不到,他心中还有她?这青楼中还有如此深情、还有如此爱情?——萍姐才不信。若是爱,二十年前就该来了,又岂能虚耗到现在?他一介读书人,岂有不知“恐美人迟暮”之理?哼,读书人?读书人是这个世间最虚伪最靠不住的人,说什么海枯石烂,不过是雨水承欢;说什么白头偕老,不过是一夜情浓;说什么永不分离,不过是风吹花散。
      眼前的白发人如一把带着铜绿锈斑的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萍姐尘封多年的往事,那往事如呛人的浓烟,呛得她几欲涕泗横流。遇人不淑,是她们姐妹共同的命运。她不愿再回首前尘,冷冷地敛住笑,“哼!她?你问她吧。”萍姐殷红的长指甲一指雕花木梯,那上面一个神色恭敬的侍婢正搀着一位环珮满身,莲步轻挪的年轻女子款款而下。梅皓澄凝神一看,“不,她不是……”话未说完,萍姐已转身而去,再扭过头来,那年轻女子媚笑着徐徐躬身。
      “你不是潇潇。叶潇潇呢?她在哪里?她在哪里?”梅皓澄下意识地往后一缩,颤巍巍地指着那年轻女子连连摇首。那年轻貌美的姑娘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吼吓了一跳,红袖掩口呆在了原地。“潇潇呢?我的潇潇呢?”他无力地倒坐在圆凳上,眼中噙泪,口中不住地喊着“潇潇”二字,神情几乎迷乱。
      “老、老爷,您、您找的叶、叶潇潇,可、可是吹、吹紫竹笛的?”这声音怯怯地,结结巴巴细细小小,但梅皓澄听在耳里却如洪钟般嘹亮。他如死地求生般惊喜,循声望去,却是那其貌不扬的侍婢。
      “你认识她?她在哪里?”
      “师、师父已经死、死了。”那侍婢是个口吃,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在嘴巴里勉勉强强滚出来,像滚出了巨石般砸在他的心头,一阵剧痛。死了——死了——那声音仿似在空谷回响,来来回回震得人耳膜生疼。他眼前忽然一黑。
      苏醒过来时,七魂仿似去了两三魂,整个人如被抽干一般了无生气,他再度分不清这红尘真伪,痴痴地听萍姐波澜不惊地诉说旧事。
      二十五年前的六月十七日,就是他生辰宴的那个雨夜,潇潇与他话别后并没有回到烟雨阁,而是在青鱼桥的桥墩上枯坐了一整夜。那晚的后半夜雨水渐大,她身子单薄,清晨回去后便染上了极严重的风寒。她一病就病了半年之久,刚开始,妈妈还颇为耐心的为她找医生治病,拖得长了,她身子总不见好,妈妈也就倦了,只打发个口吃的丫头七艾照顾她。潇潇病中无事便教七艾竹笛,是以七艾称她为师父。
      第二年春天,她身子渐好,重新在乐班子里表演,因她年轻貌美,才色俱佳,府衙大人徐泽颇青睐她,几次求欢,却都被她以身体未愈而拒绝,徐大人不仅不怒,反而更加怜爱,人参燕窝等等补品不时送至阁中。本以为她的病要全好了,可没曾想,这年的六月十七日她因惦记着梅皓澄的生辰,私自去往城外空灵寺祈福祝祷,许是命中犯水,许是时值雨季,回来的路上又逢大雨。她旧病未去,从此又添新疾。她重病之际,徐大人始终不见弃,不仅花重金为她治病,还购来大量补品给她疗养身子。后来,她身子有了起色,徐大人考虑烟花之地不宜疗养身心,想为她赎身另置别院静养,便提出要娶她做妾。妈妈甚是高兴,极力促成此事,可潇潇却一口回绝执意不从,这一下惹怒了妈妈,竟要动手打她,众姐妹见状纷纷上前拉扯劝阻,混乱中不知是谁碰倒了屋中瓷瓶,瓷瓶碎裂,潇潇跌在地上,那飞起的碎瓷偏巧不巧地生生扎在了她嫩颊上,将右眼角下方划开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鲜血如注,玉颜难复。
      徐大人不过是贪慕美色的登徒子,见她破了相便从此撒了手不提。烟雨阁中的妈妈见她如此自毁前程也从此冷眼相对。经这一番闹腾,潇潇病情直下,没过多久便频频咳血,姐妹们见她此状,都疑心是桃花痨。那桃花痨是过人的病,染上了差不多就半截身子入了土,除了那口吃丫头七艾和与她同乡的萍姐还殷勤照顾她,其余人均不敢靠近她的屋子。妈妈更是狠心,强行将她的住处搬到了后院。一日三餐饥一顿饱一顿,药时断时续。潇潇就这样撑到了十九岁。
      十九岁那年春闱发榜,她让七艾去看红榜上可有梅皓澄的名字,得知他高中状元后又喜又悲,喜的是五年前蟾宫折桂之约即将兑现,悲的是自己身染重疾,不知可活到几时。但是,只要能再见他一面便已足矣。从此她日日在七艾的搀扶下到青鱼河码头边等待,等啊等,等啊等,没想到最终等到的不是良人归来,而是他皇城娶亲,贵为驸马的消息!她万念俱灰,全凭一念支撑的身心剎时崩溃,是夜她呕血数升而亡。潇潇死去的那天阴差阳错又是六月十七日。那天,千里之外的他既逢生辰又是婚期,可谓双喜临门。
      萍姐说完了潇潇短暂而凄凉的一生,那口吃的七艾丫头将一个木匣子和已经泛黄的纸笺交给了梅皓澄。他颤抖着打开纸笺,上面凄凄惶惶躺着十四个字:“江南春尽离肠断,萍满汀洲人未归。”那归字下还印着几滴陈年旧泪,他双眼朦胧,老泪一滴滴落在纸上,盖过旧痕平添新痛。他又打开木匣子,那匣子里是她旧年所用的紫竹笛,二十年封存木匣,光泽早已逝去。梅皓澄将她留下的纸笺和笛子紧紧搂在怀中,泣不成声。
      秋雨寒凉,梅皓澄在七艾的带领下找到了位于城郊的潇潇墓。那一个小小的土包孤零零地耸在凄风苦雨中,显得格外凄楚。墓碑上只有被风雨侵蚀多年,含糊不清的五个字:叶潇潇之墓。墓旁有一株光秃秃的树,七艾说这是梅树,潇潇临死前千叮万嘱植此树于墓旁,她地下有知便不孤寂。梅皓澄心中剧痛,在墓前长久地跪下,不声不语。
      再次从江南离开,梅皓澄心中再无眷恋。他请七艾吹一支《雨碎江南》作别,不曾想那丫头为难地摇头说不会,细问其故,才知潇潇虽有心教她此曲,只是每次自己吹到一半时便泣不成声,更别谈教七艾了。
      回到沧州后,梅皓澄开始出入青楼,频频赎青楼女子做妾,那些年轻的女孩子或双目清澈灵动,或颊上酒窝可人,或樱唇娇嫩小巧,或笛艺高超过人。一年之内,他竟娶了四房姬妾。这四房姬妾中他最宠爱的当是五夫人,五夫人容貌平平,只是笛艺甚佳,沧州城内无人能出其右,梅皓澄最喜欢听她吹《雨碎江南》,悠扬哀婉的笛声中,他总是目光空空地凝视着庭中梅树,无知无觉里常常是泪流满面。

      屋内烛火又是一跳,梅皓澄颤巍巍地抬手取下帘钩上的竹笛,那笛子在烛火的笼罩下仿佛氤着一圈淡淡的光。他将笛子横过唇边,撮起唇对着吹孔一吐气,“呼——”一声空响,像粗重的喘息,他吓了一跳,慌张地放下手来。
      哎,不会吹了,竟吹不响了呀。
      二十五年来不是读圣贤书便是忙于政治斗争,竟不得丝毫空闲重理丝竹管弦。想当年,十五六岁的自己精通乐理,整日与潇潇一处讨论音乐,说起来,她的《梅花三弄》还是自己指点的呢。曲存千年,人不过百世,他凄凉一笑。恍神中,他好似又听到了《雨碎江南》的调子,是五夫人在练曲吧。他凝神听了一会儿,神色却不禁僵住了。
      不!不!那不是五夫人吹的!是她!是叶潇潇!
      梅皓澄始终认为五夫人的《雨碎江南》有几处叠音滑音不对,他曾对她指出,但是她却坚持说自己没错,甚至找来授艺老师指点。梅皓澄从此便不再多语。此刻忽然平地响起的《雨碎江南》与他记忆中潇潇吹的那支一模一样。他惊喜交加。
      “潇潇……潇潇……你回来了…你原谅我了嘛…”
      他喃喃轻语,眼中泪水模糊了视线,他举袖擦干,重新抬头时却见眼前锦屏上俏生生一个人影,梳着高髻,戴翡翠耳坠子,十指跳跃如灵蛇,悠扬凄婉的曲子从她口中缓缓流出。“潇潇,潇潇,我好想你…好想你…”老人慢慢起身,含泪叫着她的名字,颤颤地伸手想拥抱她,那人抬头一笑,翦水秋瞳灵动狡黠,一对酒窝甜美可爱,一张樱唇娇嫩如初。是他日思夜想的人儿呀。迟到了二十年,他终于又见到了她,他终于再度拥她入怀,她还是那么娇小玲珑,还是如此温暖如玉。他将脸埋在她的颈窝中,他听到她声声唤他:“梅公子…梅公子…”

      元帝十二年三月十五日,沧州梅府潇潇楼大火,火势甚大,方圆百株梅树湮灭。火起之际,两朝宰相梅皓澄于楼中小憩,未能幸免。元帝闻之大恸,泫然涕下。追谥靖忠公,建靖忠祠以怀之。民坊有言,火起时分曾闻梅府传出悠扬笛曲,有通乐理者识之为名曲《雨碎江南》,然曲中之音有二三谬处,未知何故。
      ——《沧州异闻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下·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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