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江南》东边一只邪

1、上·江南风烟

　　（上）
　　已是三月，江南大概是惠风和畅、春意盎然之际了，然而这幽旷的沧州城内却是一连几日阴雨绵绵、春寒透骨，春花开得有气无力，像染了风寒般萎靡。
　　梅府。
　　“大人，这天凉着呢。请您回房吧，若再添新疾，夫人怪罪下来，小的们怕是担不起。”童仆垂头躬身，毕恭毕敬地劝慰着端坐于石凳上的老者。
　　那老者须发皤然，长长的胡须垂在胸前。正是权倾瑾元两朝的梅皓澄梅大人。此刻他正睁着浑浊的双目，眨也不眨地痴痴望着不远处的一株梅树。那梅树上本就所剩不多的花儿经不住昨夜冷雨，已尽数委地，湿润的泥土上嵌着几瓣残红。
　　童仆的话将梅皓澄飘飞的思绪扯了回来，他缓缓地深吸一口气，这才感到天气寒凉，坐下的石凳说不出的冰冷。老人慢慢地抬起手，童仆会意，立刻上前搀起了大人。梅皓澄往卧房走了两步却停了下来。他双眉紧锁，似乎有解不开的烦忧，化不开的愁绪。不待童仆开口再劝，老人淡淡地说道：“你先回去，我去潇潇楼。”
　　潇潇楼是梅皓澄的书房，在梅府东南隅的梅林深处。隆冬之际，点一盆炭火，围炉夜读，有梅香沁脾提神，有冬雪簌簌怡人，人生能拥此楼，实在潇潇洒洒，尚需何求？时人多以此说解“潇潇”之名，文人佳士慕此楼者甚多，然而梅大人从未向任何人开放过此楼，连他最宠爱的五夫人也不曾踏足其内。个中缘由，大概只有梅大人一人知晓了。
　　穿过芬芳已逝的梅林，推开潇潇楼轻阖的朱门。阴雨天气，本就采光不佳的楼内更是阴沉滞重。梅皓澄阖上门，驾轻就熟的摸到了烛台。“呲——”火柴一拉，烛光便摇摇曳曳地亮了起来，无声地勾勒出这个潇潇洒洒的楼阁。楼分两层，这第一层摆满了各式藏书、名家字画。东边一张檀木桌，桌上凌乱地堆着书，砚里的墨早已干透。梅皓澄扫了眼书案，便端着烛台上了第二层。烛光明灭，二楼的光景便在那朦胧的烛火中浮现出来：中央是个花梨木圆桌，桌上摆着一套白瓷茶具。桌边不远处竖着道屏风，屏后景象看不真切。东边是个长条桌案，案边青花瓷的书画缸里插着四五卷字画幅。离桌案不远的地方有个精致的檀木雕花梳妆台。这二楼竟是个女子闺房！
　　梅皓澄浑浊的眸子里流露出深沉的苦涩与哀痛。他无言地将烛台放在圆桌上，而后步履蹒跚地绕过屏风。屏后是张软榻，榻上挂着水晶珠帘，帘钩上斜倚一支紫竹笛。梅皓澄脱掉长衫，轻轻地卧在了床榻上。
　　圆桌上兰烛烧残，烧焦了的烛灺无人去剪，自拳自垂自落，余光摇曳，久久不定。梅皓澄在时明时灭的灯光中半眯着眼，细细打量着那扇屏风。屏风由御赐的云锦织就，上面细腻繁复地绣着美人蕉。猩红色的花朵低垂着头，不胜娇羞般的温柔，婀娜的身姿曼妙不可方物，经不起盈盈一握。这屏风上绣着的怎么会是美人蕉呢？这体态、这气度、这温婉，分明只有她才会有。
　　“潇潇，叶潇潇。”梅皓澄半梦半醒间如梦呓般轻唤。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只记得那一年他恰是十六岁，而她正是聘聘袅袅豆蔻年华。
　　那一年，父亲被朝廷调职，要举家迁离富庶秀美的江南。近十六个春秋，他早已视江南为故里，更何况叶潇潇也在江南，她是那么灵动美丽，才情四溢，他怎样也割舍不下她。
　　他想问父亲能否带潇潇一起走。然而，父亲严厉的目光似乎是把经年的铜锁，只看一眼就锁住了口中所有的话语，心中所有的勇气。他内心异常烦闷。此时的江南正是五月，梅子黄时，雨水缠绵，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惹得他愁苦不堪。
　　他高兴时喜欢去烟雨阁找叶潇潇，愁闷时竟也不自觉地走到了那里。等他反应过来身处何地时，叶潇潇已经带着笑轻泠泠地站在他身前。
　　她是那样好看，鹅蛋型的脸庞，吹弹可破的肌肤，一双翦水秋瞳时而闪烁着温柔，时而透着点狡黠。她薄薄的樱唇一扬，两个甜甜的酒窝就在双颊上回旋开了。她朝他笑，如此的明媚阳光，驱散三千烦忧。那是他一生中最钟爱的笑容。
　　“公子不知有何心事，如此锁眉千度？可否说与小生一听？小生不才，愿为公子排忧解难。“她学着酸腐书生样拱手长揖，故作老练，然而灵动的眸子里有掩不住的稚嫩可爱。梅皓澄一愣，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哟，姐妹们快来瞧瞧，梅公子被咱们潇潇妖精勾了魂儿了。”不知是谁将香帕往他脸上一洒，他回过神来时竟脸红到了脖子根。叶潇潇一笑，拉起他的手就往里走，“走，去我那儿，我新学了曲子吹给你听。”她顾盼神飞，他神魂颠倒。竹笛悠扬，妙曲惊花鸟，他忘乎所以地和她讨论曲谱，研究乐理。那离别之事竟一拖再拖。他总是开不了口，只天真地希望眼前的快乐能一生一世下去。
　　六月十七。这一天是他的生日，也是举家北上的前一天。雨仍旧断断续续地下，天坏得厉害。然而，父亲的江南友人仍坚持举行宴会，一来为庆生，二来也就算做饯别了。梅皓澄这才感到离别的迫近，内心的痛苦如浓墨般蔓延开来。他几次想去找她，但今日他是小寿星，如何得脱梅府半步？他委委屈屈地想，要不就这样吧，不辞而别也好，省得她伤心。他有点不甘，但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他只希望这个十六岁快点结束，这个宴会快点散席。然而，老天爷就这么会捉弄人。他父亲的好友徐泽徐大人说，为了给梅公子庆生，特地请了烟雨阁头牌乐班子来表演。梅皓澄的心瞬间沉了下去。直到《梅花三弄》这熟悉的乐声响起，他才不安而愧疚地抬头看她。她穿着鲜红的裙衫，一头秀发盘成高髻，美丽的脸上轻施粉黛，两个碧绿的翡翠耳坠更衬得她冰清玉洁，典雅不可方物。她垂着眼，撮着薄唇认真地吹着紫竹笛，纤纤十指如灵蛇般在笛孔上跳跃。她真美，十四岁的年纪就有如此绝色，席间对她的赞扬不绝于耳。梅皓澄更加慌乱紧张，他看不到她的神色，他多希望她抬头对他笑一笑。她抬头了，她放下笛子敛衽一笑，甜甜的笑，两个酒窝，但这个笑却不属于他。他看着潇潇朝众人万福，提着裙摆纤纤下场，从始至终，她未曾看他一眼。他忽然觉得叶潇潇那翡翠耳坠晃得人头晕目眩。
　　不！不能这样走！潇潇，叶潇潇。他握紧双拳，鼓足勇气想向父亲坦言，父亲却忽地问道：“澄儿啊，你脸色怎么如此差？怕是今日累着了吧。先回房歇着去，明早还要赶路。”父亲的声音是针，一下子扎破了他小小的勇气。他苍白着脸唯唯诺诺应着退了出来。一出大厅，冷雨立刻劈头盖脸笼来，他神思顿时清明。急急赶到偏殿，烟雨阁乐班子已走。他想也不想，扭头便冲了出去。
　　出梅府往西有条穿城而过的青鱼河，河上有桥唤青鱼桥，过了此桥穿一条窄巷经一处街坊便到烟雨阁。乐班的红衫女子们正撑着伞慢悠悠地走在桥上，欢声笑语在雨中朦胧隐约。
　　“潇潇，叶潇潇。”红衫女子们停步回首，只见一个华服公子高呼着从雨幕中飞奔而来。姑娘们一下子止住了笑语。雨一下子寂静下来。
　　“潇潇呢？潇潇。”梅皓澄看到娇小的她站在人群后，他伸手想拉她出来，不料那些姑娘冷冷地打开了他的手。
　　“哟，当是谁家公子，这不是寿星吗？怎么？来寻咱们开心？”
　　“人家梅公子明儿高迁，哪儿看得上我们，萍姐说笑话呢。”
　　“就是，我们这些姑娘有啥稀罕？”
　　红衫女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冷冷地奚落着他。脆生生的话语变成亮晃晃地刀冰冷冷地剜着他的心。他垂着头不知如何辩解。也无法辩解。
　　“姐姐，你们先回去吧。”最终，她还是开了口，清澈的声音有点哑。他一惊。
　　“潇潇呀，你的路好走得很，可别轻贱了自己。”
　　“梅公子，我们潇潇待你情深意重，你若领这情便莫负她，不领这情便莫耽误了她。”
　　“姐姐，你们别说了，先回去吧。”她从人群后走了出来，红衫姑娘们复杂而关切地望了她几眼便慢慢走开了。青鱼桥上只剩下他们俩。她走到他面前，将手里的八十四骨紫竹柄伞撑过他头顶。她笑容如旧，温柔可人。
　　“梅公子，姐姐们的话你莫放心上，我不要紧。”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忽地将她揽入怀中，整个人“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他苦不堪言，自得知迁家的消息后便没睡过好觉，一闭眼就是潇潇快乐无忧的样子。他宁可自己痛苦彷徨也不愿让她的笑容沾上尘埃。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我不想伤害你，我不想，我真的不想。”他自顾自地流泪。很多年后他才恍恍惚惚明白，那个时候最痛苦、最无力、最绝望的其实是她。而她那个时候却只是一个劲儿的说“没关系”、“我不要紧”。
　　“你快回家去，仆人们找不到你该着急了。”她用红袖为他拭泪，泪水晕成一个个暗红的斑纹，好似千疮百孔的年幼心灵。她笑道：“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说哭就哭，羞也不羞？”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她不知道梅皓澄这一生再不曾为任何人这般痛哭流涕过。
　　“我送你回去。”梅皓澄想多陪她一刻。
　　“不用。梅大人严厉，若寻不到你怕是要生气了。而且你送我回去少不了挨姐姐们训话。我帮你吧，姐姐们得说我吃里扒外，不帮你吧，我怎忍心看你挨骂。”她柳眉轻蹙，他自知无法强求，便伸手抚平了她皱起的眉头。叶潇潇舒然一笑，灿若桃花，“梅公子，此番北上可要收敛心神用心读书，他日蟾宫折桂……”
　　“他日蟾宫折桂，我必来烟雨阁寻你，你千万等我。”他不待她说完便急匆匆接口。
　　潇潇也不答话，只是笑意更浓，边笑边将手中的伞塞到了他手里。“仔细收好，算做贺礼如何？看你以后出门还记不记得带伞。”她狡黠一笑，像一只灵狐。
　　梅皓澄后来才明白“伞”便是“散”，从那时起，他们便注定了天各一方，此生无缘。
　　次日清晨，烟雨如旧，梅府一行人乘船沿青鱼河北上，途经烟雨阁时，乐班已开始晨练，妙曲悠然，赫然便是《雨碎江南》，其声哀婉，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同舟人无不泣澪伤感。梅皓澄久立船头，抬首凝视烟雨阁二楼。那里朱窗紧闭，红颜不见，江南十余年风烟，戚然已成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