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蓼月池》云姜

3、三

　　宋无记得初次和秦携月认识的时候，他和他都才十三岁。
　　那时宋无已经是秀才，算是整个镇上神童般的人物，毕竟他才十三岁而已。然而也总是有那么些人嫉妒他家境贫寒，却念书都念得比他们强。终于有一次，崔家胖公子领头召唤了一群大汉来到他的家，借着讨债之名掀翻了家里所有的锅碗瓢盆，推倒椅子、桌子，扯掉门前挂着的玉米、辣椒串，顷刻之间，满地狼籍。
　　因为害怕他们伤害到母亲，于是宋无立马挡到了母亲的身前。
　　这一举动迅速提醒了他们此番前来的意愿，冷哼了一声便冲过去将宋无给一把抓了出去，几个大汉推搡着、臭骂着，一出小院揽到大街上，便立即推倒在地，一番痛打劈头盖脸。
　　宋无抵挡着拳脚，用曾经跟杂耍艺人学来的那点三脚猫功夫抵御着。但如果是四五个人就罢了，偏偏对方就是十来个大汉，双拳难敌四手，宋无没几招便被打在地上毫无招架之力，硬生生的受着拳头如雨点般击打下来。
　　忽然，大汉像被狂风吹落的花瓣一般四周迸飞了开去，不过是几秒钟的功夫，随着大汉们的惨叫和拳脚踢过的闷响，天际掠过一道白影。飘若惊鸿，宛若游龙，衣袂飘扬中，落在远处的是如花似玉的少年。宋无挣扎着抬眼的瞬间，又有几道白影随着少年身后落过，一律的轻衫，一律的俊俏风流，而领头的少年，更是美得仿若一尊雕塑般。
　　对！就像是雕塑一样的人，没有瑕疵的光洁的肌肤，在风中飘扬的黑发，淡漠的表情，全身上下的每一个部位，都似精心雕琢、完美清硬。
　　宋无望着他们，随即喉头一甜，咳出了一口鲜血。秋风扫起满街的黄叶，他立觉失态的想要去拭唇角的血，接着便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然而因为刚刚伤到了筋骨，哪怕是从地上站起仍然很困难。
　　少年在远方略略犹疑了一下。然后便朝着他走了过来。
　　大街上的人早已吓得跑了一个不剩，他的母亲也早把门关起来躲在家里。然而崔家公子和那些大汉却还仍保持着摔到地上时的姿势倒在地上。宋无挣扎着又咳了一口血，担心地望了望那些大汉们，再次试图用双臂将自己的身体撑起来。
　　“你受伤了。”递过来的，是一方丝帕，随着少年清冷的声音，躬身的弧度，直接伸到了他的跟前。
　　宋无感激地望了他一眼，然后便接过手帕，用尽了全身力气想要爬起来。少年便要扶他，他的双臂却微微躲过。
　　少年怔了一怔，然后直起身子，他身后的白衣人也都跟了过来，眼里掠过了一丝赞赏的神态。
　　不知是不是人多会比较能激发内在力量的缘故，宋无这次真的站起来了，虽然起来得也很困难，四肢百骸仿佛都被揉碎了一般。……那些大汉，下手还真重。
　　“那些人……”他站稳后一边擦着嘴角的鲜血，一边望了望那些倒在地上的大汉，想要问怎么他们还没起来的话。
　　“他们死了。”少年很干脆的说道，然后看着宋无惊恐的眼，淡而奇怪地问了一句：“怎么了？……群殴这么卑鄙的事都干得出来，死了活该！”

　　那时，他们都还是胸中装满远大抱负的少年，追求着的是叱咤风云的威望与权柄，尤其是对于宋无这样从小被人欺压的孩子来说。
　　然而那时，彼此都还太小，不知道权力和地位很多时候都要用鲜血去交换，尤其是在这帝国烽烟四起，江湖也一团混乱的时候。
　　现在想起那时秦携月说的话，宋无很苦笑的想问一句，如果现在还有一个人遭群殴，你还会轻易地动杀机吗？那时，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就动的杀手，为的是正义与公道。虽然是那么残忍，但也是那么可贵。在他抬起眼来的时候，乌黑的眸子闪烁着琉璃一样的光，对宋无的惊诧抱疑惑态度。

　　十六岁。宋无成为了秦携月身边的策士，带着母亲入住月蓼宫。那时，月蓼宫昔日的世交青河山庄背叛、争夺了月蓼宫的权柄。欺骗、背叛、羞辱，昔日好友反目成仇。
　　那一夜，秦携月听着青河山庄背叛的消息，紧紧地捏着手中的茶盏，眼中流动而过的是惊异、愤怒、憎恨和冷酷的光芒。就在信使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茶盏寸寸生裂，他兀地站起，一声惊人脆响，茶盏已被他狠狠砸在地上，碎片飞溅着迸裂，碎片依次落地后，又是鸦雀无声。
　　第二日，秦携月立即派出了曾经与青河山庄少庄主和自己都有着很好交情的朋友阿阕，通过谎言欺骗了他之后，阿阕来到了青河山庄少庄主身边。被友情所背叛的人，立刻也变本加厉的玩弄利用了友情。
　　结果是这场战局月蓼宫胜。在宋无觉得连自己都开始危险的时候，在听到青河山庄已经被血洗的时候，在看到阿阕望着秦携月和宋无悲痛得吐血身亡的时候，身躯在他们面前轰然倒下，宋无突然看到了秦携月的眼中也蒙起了淡淡的泪滴。
　　然而他也一句话都没有说，便转身走了开去。只是在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望了望他，然后撂下了一句话：
　　“宋无。我想，我现在只该相信你一个朋友了。”
　　宋无勉强的笑了一下，然后秦携月从他身边离了开去。他当时发现，自己跟着这样的主上，也是一件危险的事。但是他不敢想象他居然会那么做，做那样利用朋友的事，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和阿阕交情那么好的携月，却开始了连那样无辜单纯的人都利用的程度……
　　“我现在只该相信你一个朋友了。”
　　这样的话，与其说是吐露，还不如说是施压。然后宋无明白自己如果想要保全自己，就必须取得他最深的信任，以及捞去越来越多的地位与权益。
　　然而他对秦携月所付出的是最真挚的信任与友情，所以他还是无法真的将对他的友情那样决然的收回去。
　　后来，他由秦携月带去见了月敏儿，那个身为宫主女儿，却从没有获得过一点点父亲宠爱的美貌少女，单纯得像是天际的白云。
　　他陪她练剑，但因为自己从一开始便未以学武为业，于是很多招式都还要麻烦她教。在因为抱怨他太笨而双颊发红的少女面前，他看着她的活泼娇俏，自己不禁也渐渐开始了喜爱与怜惜，各种各样的情绪，纷至沓来。
　　他感觉到面对她时胸腔中从未有过的甜蜜的悸动，然后看到月敏儿面对秦携月时眼中流露而出的深切崇敬与依恋。她每次听到秦携月的名字眼中都会发光，见到秦携月的时候便会脸红，只要携月出一点点事就魂不守舍……
　　活泼而纯洁的敏儿，有着的是清泉般雀跃的眼睛。
　　他明白她心仪的人是谁，固然知道秦携月不会对她付出同样的感情，却也仍然在了然的那一刻就将自己远远地抛了出去。因为他知道，聪明如秦携月，心底的某个角落，需要着这样的少女。
　　他不能夺过去。秦携月是需要她的，就算不会同他那样的喜爱她。而自己，是绝对不能再喜欢这个女孩了。
　　但是，跟在秦携月身边的这五年的时光，他慢慢也学会了自私与残忍。虽然他明白了秦携月心不在月敏儿的身上，虽然他的内心也踌躇过，但是随着控制对月敏儿情感的时间越来越长，后来，自私与残忍还是占了上风。因为他懂得了要图大事者，便要断去每一缕关于儿女私情的牵念。所以在卢河向秦携月提出要娶月敏儿为妻的时候，他不仅没有阻拦，反而还推波助澜了一把，将月敏儿无情地推了过去。
　　从开始为了友谊对月敏儿的舍弃到后来为了自己前途所作的抛弃，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有朝一日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于是他也开始逃避月敏儿，不敢见她的眼睛，直到看见倚在阑干畔的她，也渐渐明白了人世无常的时候。
　　“我们再练一次剑吧！”他说道。有那么一刻，又有了想要保护她的冲动，甚至连劫婚的念头都冒了出来，心思纷纭中，不知怎么突然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月敏儿答应了。拿来了剑，和他一同找了一片空地，把剑遥遥扔给了他！拔剑出鞘的时候，努力的消减着眼中的百丝情绪。

　　“……少宫主你要再去一次月蓼主宫，就在今晚？”
　　宋无有些诧异地望着秦携月换夜行衣的身影。刚已用过了晚饭，夜色已经降临，秦携月要在半夜到达月蓼主宫，现在出发也就差不多了，还有两三个时辰的时间。
　　然而，他却不大明白为什么秦携月愿意冒这么大险单枪匹马的闯月蓼主宫，虽然他的武艺的确很强，然而，万一出了什么状况……
　　“是去见慕容夫人？”他突地冒了这么一句。虽然他的身份是他的属下，然而也是他的朋友。虽然他叫秦携月为少宫主，然而他们二人却还是亲密无间的。
　　秦携月怔了一怔，系腰带的手停了一停，然后立刻又利索起来，脸上微微泛起一点潮红。然而因为背着宋无，他并看不到。
　　“是啊！”既然他已经知道了，他也就不否认，反正对于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哪怕对象是他名义上的母亲。
　　他回过头，从圆桌上拾起一包小纸包，然后望向宋无，微微一笑：
　　“卢河提醒得没错，慕容夫人万一给月威出谋划策了就不好了，然而这不是没有可能，毕竟月威是慕容夫人的丈夫。”
　　现在秦携月已毫不客气的称呼月宫主为月威，也就是和他这个父亲完全撇开关系了，也许吧，这样慕容欢的身份也就不那么重要。他的目光却也停留到了秦携月手中的纸包上。
　　“这是什么？”
　　“剧毒！金缕曲！”秦携月将纸包细心的放入腰间，然后找到面巾，将脸蒙上，在脑后顺畅地打了一个结。
　　“……她会答应吗？”宋无颇具怀疑地蹙起了眉头。
　　秦携月的眼中划过一丝复杂的情感，瞬即消逝了开去，微微一笑：“试试吧！尽力说服她，应该还真的有用！……反正，月威死后对她也没损失。”

　　慕容欢就着月色慢慢走着，一头长及腿弯的黑发轻轻曳动。今夜很静，静得觉得有些不寻常。
　　感受着这古怪的静寂，她走到湖边，找了一个石凳便待过去坐下，却突然间一抹寒气从背后直射而来，慕容欢一惊，刚准备闪开，却立刻被人钳住了臂膀，随即颈间一凉，一把小刃已贴在了肌肤上。
　　还是如往常一样，在半夜月威睡后，她就忍不住起床，至屋外披衣赏月。面对着皎洁的月色，她总是会在不知觉间把风月殿周遭逛个遍。今晚的月色特别好，莲花却枯了。一轮银月倒映在湖中，极其凄美，桂花香味浓郁，路畔依稀几树柳叶也变了黄，分外惨淡。
　　钳住她胳膊的手微微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少年的声音响了起来：“你为什么不叫？”
　　慕容欢眼珠一转，显然记得这个声音，不禁轻笑了一声：“啊！是携月啊……怎么，你希望我叫么？”
　　“……”秦携月竟感觉到脸颊有些发烫，“声音小一点。”
　　慕容欢不禁再次扑哧轻笑出声：“又希望我叫，又要我小声点……而且了，这地方离宫主的寝殿那么远，就算我声音大点儿又怎么听得到？巡逻的人嘛……携月做事一向那么谨慎，应该也不会让他们随时可能出现的情况发生吧？”
　　秦携月一把放开了她，是他刚才不小心说错了话，不禁也有些懊恼。每次见到慕容欢，都是如此手足无措，当真是……
　　慕容欢带着原有的微笑，优雅的理了理头发，然后瞥了他一眼。记得他比她小两岁，应该十八了吧！
　　月蓼宫一向最不缺的就是才貌双全的美男，但是像秦携月这么优异的，也的确比较少一些，而慕容欢一向喜爱美男子，此刻看着他握着剑穿着夜行衣的模样，不禁也无法移开视线。从他五岁成为月威的义子，在她面前行拜父母之礼开始，他就是月蓼宫最天生丽质的孩子。
　　“携月此番前来，是有什么事吗？”
　　秦携月闻声，如梦初醒：“没错。”接着，他从怀里将一个小纸包掏了出来，轻轻地掂了掂，便伸到了慕容欢面前：“不过……还不知道您愿不愿意呢。”
　　慕容欢一寒，当然知道这样的纸包里究竟是什么东西。秦携月继续说道：
　　“这是鹤顶红先生最新研制的金缕曲，毒素无孔不入，只要洒一点点在月威的皮肤上，他就没命了！”看着慕容欢惨白的神色，他微笑了一下，“不过我担心他一时死不掉，所以弄了一整包来。别看只有这么一小点儿，可也是价值千金！”
　　慕容欢愣了愣，然后笑容再次回到了她俏美的脸上：“月威再怎么也是我夫君，你以为我会帮你吗？”
　　秦携月的眼中寒光悄悄闪硕而过，带着点轻佻的问：“为什么不会？……难道，当初你嫁给他难道就是因为真心喜欢他吗？他比你大了那么多。这么些年来也一直把你当金丝雀一样的养着，除了风月殿什么地方都不许去。”
　　慕容欢的笑一直浮动在脸颊上，丝毫不减，直到听见最后的那句话，笑容才隐隐地僵了一僵，秦携月也便立刻敏锐的捕捉到。
　　他淡淡地说服着她道：“难道，您就没有一点点盼望，看看外面的世界？”他的目光集中到慕容欢的身上，她减淡的笑靥。
　　风掠起清凉飘逸的青丝，千丝万缕，伴着白色的衣袂纷飞，飘飘欲仙。
　　她望着秦携月，清澈如水的眸子，掠过淡淡的负面的情感，意识到情绪的流泻之后，便连忙把视线转开。
　　秦携月感到心下一动。他从十二岁的时候开始，夜夜悄悄潜入风月殿，或隐匿在树头，或栖在屋檐，不论月明星稀，还是雨雪霏霏。他偷偷地望着这个仙子般的少女，每夜披衣而起，如屈原笔下的山鬼，幽怨而美丽的徘徊在风月殿中。
　　他密切的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今天月威又为她裁了件新衣裳，明天又为她打了根红玉簪。他会在这时遥遥地望着窗下，灯火摇曳中，月威亲自为她绾上的模样。她似是无比欢喜，然而在月威入眠后，又抚着红玉簪默默发呆，走到湖畔，遥望湖中青莲出淤泥而不染，月华摇落一身光影，是从来没有见过的清冷与孤寂。
　　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她，白日里她在绚美繁华，褪去外衣，她仍然是那徘徊在风月殿这块墓地的孤魂。每当高烧呓语时，他看着月威担心地为她传叫大夫，抚摩额头，他也在月威都禁不住入眠之后，悄悄地隐匿在她的帐后，屏去呼吸，小心翼翼而不为人知的，守着她直到天明。
　　而她对此，却一无所知……
　　这一次，与其说是来找她谈判，还不如说是来找她对话。因为他终于等到铲除月威的一天，只要他赢了，他就可以占有她。他想，如果她是他的妻子，那么他绝对不会像月威那样将她锁在笼子里，她是这世上最美的鸟，便应该在广阔的蓝天里无忧无虑的飞翔。
　　然而，此刻当他终于开始了九年里唯一一次和她如此近的对话，看到的她眼里的犹豫，在惆怅和迷恋过后，却也立刻从心底滋然而生起了嫉妒，像是墓地中疯狂生长的藤蔓，繁茂的延伸开来。
　　“他不是真心喜欢你的，不然他不会自私的占有你而剥夺了你寻求快乐的权利！”他立刻朝慕容欢掠了过去，一把点了她的穴道并揽住纤腰，层层纷扬而起的白衣如莲花花瓣飞飘，触手柔软的躯体带着上旋的迅疾力道，他揽着她穿柳而过，在暗夜之中直奔明月般的掠过了层层围墙。
　　她倒在东南分宫内苑里的床榻上，然后看着少年回身毅然离开，微微撑起身，渐渐惨淡的月华中，闻得鸡啼，他留下的两个丫鬟退出室内去，帮她关上房门。
　　她惊愕地望着这一切，没有说一句话。
　　然而却也意料到，自己的命运，在这一夜之间，突然被改到她所不知的方向了，那个方向，隐秘而不可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