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十九、星の大海 ...
-
今夜，夜空格外深远寥廓，衬托着此时的星星，更加清丽迷人。
然而，在这片心旷神驰的星光之下，清子的心却感到了一种深深的迷失，她迷失在了黑崎低沉的、扑朔迷离的自述之中，还有他如同午夜空无一人的黑色的大海一样，时而沉静时而翻滚的内心世界。
“我今天才发现，其实，我是个多么懦弱的人。”
他黯哑的嗓音和紧皱的眉头，让清子的心也格外的刺痛难过。
“我原本有机会告诉他们的。就在今天。我可以告诉他们，我就是那个害她失去丈夫，害孩子失去父亲的人。我原本有机会告诉她们，那个害的她们债台高筑，害的她们家破人亡，害的她们也许在未来的十年，未来的几十年不得不四处奔波、东躲西藏的人，就是此刻站在她们面前的人。可是我没有，我没有说。”
她听着他的叙述，知道此时问再多的问题都是多余的。她，只需要当一个安静的倾听者，无论他说什么，她只需要紧紧管住自己的舌头，静静的，静静的倾听就好。
“我是不是真的应该如此？如果一件事情，我相信是对的，就该继续下去。无论脚踩着多少人的尸体和白骨，也该继续走下去，不是吗？”
清子凝视着他紧闭的双目，听着他有些骇人的叙述，忽然有一种想握住他的手的冲动。
是的，你是对的，无论如何，只要是你选择的，你都是对的。
“可是真的可以这样吗？”他蓦然睁开眼，“真的可以踏着别人的白骨而无动于衷吗？即使那个人罪有应得，即使那个人该下地狱。这样也可以吗，让那些无辜的家人受到牵连，让原本幸福的家庭毁于旦夕之间？那么我，不也是和他们一样，一样流着魔鬼的血液，本质上毫无分别吗？”
她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感受到他内心被噬咬般的痛苦。
“你知道吗？”他像是对着清子在说，又像是对着星星在说。“我看到那个在门口穿着棒球衫练习着骑自行车的小男孩，就像是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她闻言一动。他说的当年的那个他，是当年那个幸福的、和家人在一起的哥哥吗？
她记起早上的时候，整理过桌上的一个铁盒子，盒子里有一张全家福，就是那种再普通不过的、在照相馆的布景墙前面照的全家福。全家福里，有不苟言笑的爸爸，有慈祥温柔的妈妈，有大概还没搞清状况表情有些呆滞的儿子，还有咧开缺了门牙的嘴、花枝招展地扭来扭去的女儿。
这就是哥哥的家人吗？她当时疑惑地想着。
她从小呆在育幼院，所以已经习惯了什么都一个人，于是刚刚来到黑崎哥哥家的时候，也不觉得有多么奇怪。十九岁的大哥哥，一个人住一间大房子，挺正常的呀。可是当她看到这张照片，她忽然意识到，哥哥也曾经是有家的，他并不是像她这样，从很小开始起就明白和习惯一个人的。很久很久以前，也曾经有一家人，相亲相爱地住在这间屋子里，每天从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和叮里桄榔的锅碗瓢盆，开始一天的幸福生活的。
她想到这里，眼窝里就酸酸的难受起来。
她这样的想法，躺着的黑崎当然无从知晓。
“我看着那个小男孩，无忧无虑地骑着自行车在马路上转着圈，我听见房子里传来女人的哭泣声和东西被砸得乒乓响的声音，忽然想，哪怕我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小男孩，哪怕我知道即将要面对未来长长的不幸，是不是，也会比现在要好。”
“因为无论发生了多么大的不幸，哪怕天塌下来了，他永远不会是一个人。在未来的很多年，很多很多年里，他知道，有一个人永远在他的世界里，站在他的背后，给于他依靠。如果是那样，他是不是可以，在黑暗的时候也不会那么害怕孤独，在困苦的时候也不会那么伤心绝望。如果是那样，他是不是会有向前奔跑的勇气，即使摔跤跌倒也不会那么悲伤。因为有一个人，在未来的很多年里，那个人始终存在着，他可以听得到她对他的责骂和关心，他可以在拿到第一名的时候看到她满足的笑容，可以在得到第一份薪资的时候拉着她去吃一碗热腾腾的拉面，可以在结婚的时候挽起她的手流着眼泪诉说他内心的衷情。即使是内心这样的小愿望，也是可以实现的，也是可以有办法去努力的。”
他觉得眼前的星空变得越来越模糊，喉咙里的话语也变得越来越困难。
“我，发现我真的很羡慕他。真的，发自内心的羡慕他。”晚风把他的声音吹得有些发抖。“因为他无论做的好或不好，都有人祝福和原谅。”
“你也会有人祝福和原谅的。”
她蓦地站起身，叉着腰面对着躺在屋脊上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什么？”
“我说，你也会有人祝福和原谅的。”
她的口气里有一种可笑的稚气和冲动，他却笑不出来。
“你什么都不懂……”
“不，我懂的。”她争辩道。
她见他不说话，知道他压根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不由得又急又恼，俯下身来，噔楞楞手掌和膝盖并用，便像只小猫儿似的，爬到了他的身上。
黑崎只觉得一颗小脑袋，挡住了他头顶的星空，他看见她的脸，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仿佛满溢着春水，滴流滴流地凝视着他。她就用这么无比暧昧的姿势，在离他的脸三寸不到的位置，信誓旦旦地对他说道：
“因为，我原谅你。”
他看着她，一时讶异地动惮不得。
她凝视着他，看着他星光下发亮的眼眶，心里的某个柔软的角落，蓦然受了一下撞击。她不禁伸出她的一只手，抚上他英挺如同大理石雕像一般的面容，直到大拇指轻轻碰触到他的眼角，那里散落的星光，是他湿湿凉凉的泪水。晚风将他身上的气息，吹拂进她的鼻翼，她的语气，也由刚刚的有些气急败坏，变得潋滟的秋水一般温柔。
“哥哥，我原谅你。”
天上的星子也没有此时她的眼眸明亮动人。胸口痒痒的，是她脑后的马尾，不安分地扫着他的胸口。他望着她，竟然一时沉溺在她的目光里，说不出话来。
“汪汪！”
几声狗叫打断了他凝视她的目光。清子不由得扭头看去，谁料这一看，便分了神，原本只有一只手撑着，这手下一滑，身体瞬间就失去了平衡。
“啊啊啊——”
她眼看就要向一侧滚去，一双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她的肩膀，把她狠狠地拉进他的怀里。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被他环着的手牢牢扣在他的怀抱里，动弹不得。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她几乎惊魂未定，当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伏在他的怀抱里，只有双手，以一种十分别扭的姿势压在他的胸前。
她喘息着，湿热的气息随着她的喘息，喷在他胸前的棉t恤上，还有她起伏的胸脯，都让他心跳不明加快。那一刻，她的头离他的心脏贴得那么近，以至于他可以清晰地听见她扑通扑通剧烈跳动的心跳声。
有那么一瞬间，他望着头顶的星空，渺远而浩瀚的星空啊，这一刻仿佛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星云们旖旎轻舞，织就一床最华丽最绚烂的毯子，铺天盖地，坠落在他和她的身上。
以天为被，以屋顶为床，她躺在他怀里，而他躺在这一片星光下。
她觉得这样压在他身上的姿势，实在是有些……可是，即使脸已经烧红到了耳根，她依然一动也不敢动。
就在这时候，她听见他轻笑了一声。
“为什么我发现，只要和你在一起，就总是逃不开拥抱的命运呢……”
她的脸越发烧得厉害。
“既然如此，不如我们一起来好好赏星吧，今天。”
他说完这话，她感觉到他扣着的手臂松开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烧红的脸颊。
“怎么，还舍不得起来吗？还想赖在我的怀里？”
他挑眉坏笑了一声。
“没，没啊。谁想赖在你的怀里啊。”
她弹簧一般从他身上跃起，连他的眼睛都不敢多看。
她跃起之后，他也坐起身来。他没有看她，只是拍了拍手上的灰，脚轻轻挪上青石瓦片，也像刚刚清子那样，面向梅树的方向而坐。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抬头看向清子，
“要不要一起？”
“嗯？好啊好啊。”
“清子，刚刚我说的那番话，有没有吓到你？”
“没有呢，哥哥。”
她无比认真地摇摇头。
没有呢，哥哥。其实她想说。其实我很高兴，听到你这番话的时候，我很高兴。我真的好想要感激老天爷，让我可以在这儿，让我可以听到你说这番话。
其实她想说。因为我在这儿，所以你的眼泪，除了那冰冷广袤的夜空，还有我看到。因为我在这儿，所以你的悲伤，除了那寂寂无声的星子，还有我听到。我很高兴，哥哥，真的，我真的很高兴，在你留下眼泪的时候，有我陪在你身边。因为这样，你就不是一个人，你就不会是一个人，在最悲伤的时候，去面对这个孤独苍凉的世界。
可是她并没有说。
她在把这番话埋在心底的同时，偷偷瞧了一眼他。他此时正很安静很安静地抬头望着夜空，仿佛真的只是在很认真地研究星星的图案。
她也随着他一起，把目光细细研碎，逗留在每一片星云之上。
初秋的夜空，十分清朗，尤其是前一天刚刚下了雨，深蓝色的，仿佛是洗过一样。她这才听到还有虫鸣的声音，而这一切，刚刚都没有注意到。
“我小的时候，我姐姐曾经跟我讲过这样一件事。”
他的开口，让她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她说，人死了以后，都是要住在星星上的。天上的星星有千千万万，每一颗上都住着逝者的灵魂。”
死后住在星星上……原来有这一回事吗？她思考着他的话。
“我姐姐说，如果活着的时候就有选定的星星，那么死后，他就能住在那颗星星上。如果没有，那么他们就会被流放到任意的一颗星星上。所以，那个时候我们就约定好，死后一定要住在很近很近的星星上。”
“如果是真的，他们应该在那里住的很好吧，应该会是这样吧。”
他凝视着头顶的一片星空，眼神变得很悲伤很悲伤。
“你说的那一片星星吗？”她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指着东边的那一片星空。
“嗯，这一片星云，叫做猎户座。看见中间那三颗最亮的星没有，那个被称做猎户的腰带。”他看着那片星星，嘴角渐渐有了笑意。“那个时候我和姐姐约定，中间那颗星住我们的爸爸妈妈，然后一左一右，各自住着我和我的姐姐。这样我们就是永远的邻居，想念的时候，就可以互相串门。”
他仿佛陷入了很美好的回忆中，可是过了一会儿，脸上的笑意又暗淡下去。“现在，如果神听见了我和姐姐的约定，爸爸妈妈和姐姐他们应该已经生活在那里了，可是，他们只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留在这个地球上。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这么绝情呢。”
他的眼角，又有些发亮了。
“那个，”她怯生生地说，“我能问一下，哥哥你选的是哪颗星吗？”
“哼。”他本来有些伤感的，听她这样问，不由得笑了。他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她的左侧的锁骨下面的位置。“又开始了吧，你的那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打听好我住哪颗星星，然后也提前预定好，是不是？”
“唔，哪里有——哥哥——”
她嘴上死要面子嘴硬着，心里倒是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哥哥，你怎么可以这么了解我呢？不就是问了一个问题吗，怎么会这么容易就被看出来了？
“所以呢，哥哥你到底选的哪颗星，左边的还是右边的？”
“我才不要告诉你，你这个小妖精。”
看来哥哥，真的是越来越了解我了呀。她笑了。就像我也越来越了解哥哥一样。她不由的偷偷勾起，勾起那一侧他看不到的嘴角。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这样的夜晚，仿佛就是专门为他和她准备的。
今夜的气氛真的很好很好诶。虽然一开始哥哥好像很难过，可是现在，他好像一点也不介意跟我讲心里话了呢——
她想着想着，眼皮不由自主地越来越沉，然后，星空便暗淡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十九、星の大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