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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三、鼯鼠 ...

  •   当萝丝·格兰特医生来到海军学院医务室的时候,全校的男孩都发了疯。

      她毫无疑问符合男孩子们梦中情人的一切特质:象牙般的脸庞,柔和姣好的曲线,晶莹清澈摄人心魄的眼睛,瀑布一般的湖蓝色长发挽在脑后。她从不涂口红或是蔻丹,身上散发着新熨好的衣服的气息,她总是穿着一条蓝白格子相间的连衣裙,要么就是一条雪白的细纱长裙,左肩搭扣上别着一支小小的蔷薇花,脚上穿着带绊的黑色山羊皮鞋。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显出不失分寸又包容一切的温柔。同时,她的身上又带有一种天主教徒所独有的虔诚和坚毅:每个礼拜天她都去教堂做弥撒,每个礼拜五守小斋,逢七逢九做祷告。这两种似乎截然相反的特质让她具有了一种令人着迷的魔力。

      学校里充满了爱情的气息。从前无人问津的医务室现在门庭若市,学生们绞尽脑汁编造着各种借口希望能躺在医务室过夜,蹩脚的情诗雪片般飞进医务室的门缝里,所有的诗句中都幻化着她的身影。

      在众多的追求者中,鼯鼠就算不是最狂热的那个,也是最热情的之一。天知道他是怎么想出那么多稀奇古怪的鬼点子的:他用香蕉皮在额头上贴上两个小时让体温升到三十九度,他急促地不停吸气呼气使心跳过速,然后像只鸵鸟一样冲进医务室躺下。

      “萝丝小姐,我生病了。”

      萝丝·格兰特对待这些虚假的疾病仍然充满了耐心。她带着一贯温和的微笑为他们检查身体,不紧不慢地询问他们的症状。她在做这些事时从头至尾保持着优雅的镇静和专注,似乎对她的病人们一切激烈的情感都具有免疫力。

      “行了,你回去吧,”她温和地说,“你没事,不用担心。”

      日复一日,爱情的烈火烧灼着他的内心。但他并未把其他的追求者视为情敌,相反,他们常常会聚在一起谈论她的一举一动,猜测她是否已经订下婚约,揣测什么样的男人才能令她中意。他们毫不在意地分享着自己的秘密,或许是因为他们知道她不属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她是本部格兰特中将的女儿,”鼯鼠得意地说,“我爸爸和她爸爸是老相识。”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并不理会同学们让他继续说下去的苦苦哀求。他寄情于蹩脚的诗句,终日流连于笔头信纸,连库赞也不可幸免地成为了他的热恋的帮手。

      “库赞,你帮我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写?”

      库赞躺在床上,连眼睛都没睁开:“啊,小姐,您的一切都出于上帝之手,那倩眼、那朱唇、那柔颐都是造化亲自用他可爱的巧手敷上去的,您皎然悬在暮天的颊上,连火炬也远不及您的明亮……”

      “这是莎士比亚的句子。”

      “我的小姐,请您原谅一个不顾一切的人的热望。不,您还是不要为此费心,我从没听说哪位君王需要费心了解她的奴仆的死亡……”

      “这是彼特拉克的句子。”

      “您像鲜花一样朝我微笑,就像来自我内心的梦幻,让我的心融化。我怀有的一切憧憬,一切梦想,一切甜美的恐惧,和酣睡在我心中的一切秘密,全都醒来了……”

      “这是狄德罗的句子。”鼯鼠生气地说,“你能不能认真一点儿?”

      “好吧好吧,”库赞不耐烦地挥挥手,沉思片刻,清了清嗓子,“你听着:小姐,我把心赠给了您,我不要求您把它还给我,它只有被您监禁着,才能享受到最崇高的自由。但我请求您将您的心赐给我,它不可能找到更虔诚的神龛来迎接它……”

      “这……会不会太夸张了?”鼯鼠有些迟疑。

      库赞翻了个白眼,再不出声。

      尽管让库赞来帮他润笔的打算没有得逞,但鼯鼠很快惊讶地发现爱情的瘟疫似乎也捕获了他那个生性淡漠的室友。虽然他从不借口上医务室去,也从不参与男生们的秘密分享会,但从前视睡眠如生命的库赞现在居然每个礼拜天早晨都雷打不动的去教堂做弥撒。他每次都去得恰到好处,像计算精准的钟表,正好坐在萝丝·格兰特的身侧。他的脸上带着鼯鼠从未见过的温柔,他低声向她讲经,引用伟大的神学家们的著作解答她的疑惑,甚至用拉丁语和她交谈。

      “妈的,”鼯鼠愤愤地想,“我以前怎么不知道神学院教的那些玩意儿还能用来泡妞。”

      后来连库赞也找到了上医务室去的理由。在某一个下过雨的清晨后,他在悬崖边——那里似乎是他的领地——发现了一只小狗。它趴在班克罗夫特将军的脚下,看起来好像才几个月大,浑身的毛几乎掉光了,身上长满疥疮,它断了一条后腿,呜呜地发出哀鸣。

      没人知道它是从哪来的,有人猜测它或许是从安纳波利斯岛的后山上跑来的,但这个猜测并不太令人信服,因为后山上的野狗从来不敢靠近学校。

      库赞把它送去了医务室,萝丝·格兰特充满爱心地接纳了它,用肥皂和丝瓜瓢为它清洗身体,用手术剪刀修剪它残余的毛,用硫磺和油软膏敷满它的全身,用石膏板固定它的断腿。她提议为它起个名字,库赞仰起头想了想,说:“就叫它班克罗夫特吧。”

      后来这件事起码气晕了五个教官,他们联名告到了校长泽法面前,控诉库赞竟然用建校大将的尊名称呼一条狗。泽法只是哈哈大笑。

      “这不是挺好的嘛,”泽法笑道,“说不定以后的海军大将也会叫狗的名字呢。”

      小狗班克罗夫特的疥疮渐渐结了疤,不再流出脓水,身上也重新长出了毛,但它那条断了的后腿却无法康复。库赞每天都上医务室去,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和萝丝·格兰特交谈。他时常带上从图书馆借来的艰深的神学著作,比如《黑马牧人书》和《教会教义学》,去校外放风时,他甚至会买一些以前从不曾留心的小玩意儿——八音盒、上弦的布谷鸟座钟——送给萝丝·格兰特。

      “我想班克罗夫特会喜欢。”他欲盖弥彰地解释。

      小狗班克罗夫特享受到了以前从未感受过的关怀,它或许真的以为库赞每天上这儿来是为了照顾它——动物总是难以分辨人类行为中的复杂动机——总之,它在康复之后就成了库赞甩不掉的跟班。它用三条腿蹦蹦跳跳地围着库赞跑来跑去,不管库赞去哪儿它都寸步不离:教室、食堂、训练场、图书馆、宿舍,它摇尾巴逗库赞发笑,跳到床上用舌头舔他的脸,一刻也不停。

      “班克罗夫特爱上你了,库赞。”同学们都笑话他。

      只有鼯鼠觉察出了寝室里的异样气息。在他看来,库赞不仅收获了一个忠实的随从,也收获了新的恋情。他的身上好像焕发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活力,他头一次发现他这个外表冷漠的室友其实是座火山,就像最滚烫的岩浆总是被最坚硬的岩石包裹一样,他那冷静外表下的灼热火焰喷发出的力量让他刮目相看。和学校里其他追求者不同,库赞眼里闪烁的崭新的光芒让他心烦意乱,坐立不安,他感到一种毫无来由的愤怒,那是一种比被背叛的愤怒更可怕的,一种对什么东西即将消逝而去的恐惧和愤怒。

      他费尽全力试图打消这种荒唐的念头,却事与愿违。一天一天,莫名的妒火啃噬着他的内心,煎熬着他的理智,也燃起了他的勇气——一种自从他在入学考试时被库赞击败后就消失无踪的勇气。

      “库赞,”有一天他终于说,“你是不是喜欢上萝丝小姐了?”

      “对,我喜欢她。”库赞回答。

      “那么我们来决个胜负吧,谁要是输了谁就不能再出现在萝丝小姐面前。”

      库赞转过头来看着他。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缓缓说,“你根本打不过我。”

      “你怕了吗?”鼯鼠迎着他的目光冷冷地说。

      库赞皱起了眉头。

      “好吧,我答应你。”库赞说,“不过你要记住,这是你自找的。”

      他们来到了训练场上,班克罗夫特跑过来趴在库赞脚边。

      “走开,班克罗夫特,”库赞对它说,“这儿没你的事。”

      那是他们之间最激烈的一场战斗。连库赞都感到奇怪,换做是平时的演习或训练,鼯鼠早就举手认输了,可那天他却像发了疯一般在倒下后又爬起来,继续对他发起攻击,逼得他不得不使出全力来应对这仿佛永不知疲倦的进攻。没人知道他们打了有多久,当鼯鼠终于倒在地上起不来时,库赞也气喘吁吁。

      他走到鼯鼠面前,他的腿受伤了,在流血,班克罗夫特跑过来用舌头舔着他的伤口。

      可鼯鼠伤得更惨:他的颧骨整个肿了起来,鼻子和嘴上留着血块,他的一只眼睛睁不开了,眼皮上肿起了一个紫色的大包,样子狼狈不堪。

      库赞喘了几口气,问道:“你现在服气了吗?”

      鼯鼠躺在地上,他的腿控制不住地发抖,他用尽全力想站起来——或许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以为自己站起来了——他伸手去抓库赞的衣领,但通过一只眼睛他无法侧准距离,只捞到了一把空气。

      “库赞,”他声嘶力竭地大吼,“你这个狗娘养的混蛋!”

      当他们被拎到教头博尔萨利诺面前时,两个人已经筋疲力尽,说不出一句话来。

      “都给我去关禁闭!”博尔萨利诺瞪着他们,“你们可以在禁闭室再打一架。”

      最终他们被关了三天禁闭,这三天时间中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当禁闭期满,库赞推开禁闭室大门准备跨出门去,他听到身后传来鼯鼠低沉的声音,像手按圣经起誓一样郑重。

      “库赞,我们不再是朋友了。”

      库赞的脚步顿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往身边啐了一口。

      “随你的便。”他冷冷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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