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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化 秋水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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蛱蝶与北海若出了雪山,见到一大片云丘树海,此时蛱蝶的目标仍未见踪迹,但牠有将近大半个月时间动弹不得,只能依赖北海若前进,躲在袖子里疗养兼指路。
不少妖精魔鬼看见这名幽域海神都远远避开了,偶尔有些山祇地灵过来请教问候,北海若一一回复祂们,并继续带着聒噪的蛱蝶旅行,原本,北海若以化身行走,真有心呼吸之间抵达南溟也不是问题,但那偏偏是蛱蝶最讨厌的事情。
牠似乎看到每颗石头都想去绕一绕,看到每棵树都想去沾一沾,若非重伤未愈,恐怕北海若还没那么容易把牠带出秘林,意外地,蛱蝶的知识相当广博,能对北海流畅详细地指认奇花异草,告诉祂各种妖怪精魅的故事。
虽然都是些琐事,但北海若仍吃惊蛱蝶小小的脑袋里能装下这么多各不相干的事情,这小妖精的故事倘若化为文字,恐怕能铺满半个北海也说不定。
终于走尽密林,来到一处广大平原,地上大多是黄土杂着些半枯半青的杂草,远处有几棵櫹槮细瘦的白杨,一阵干风吹来,杂着细如齑粉的沙末,蛱蝶还是躲在北海若的袖子里,起码祂身边的空气不会如此干燥。
通过那块吹着风沙的荒地后,地面风景总算稍有起色,大片湖泽闪烁着波光,平坦如镜,湖边有条大道,旅客杂沓往来,踩出了一条两端绵延不尽的大路,但目前路上毫无客影,景色仍然萧条。
「貌似立秋已过,因为从北海的家和冰夷的家下来,冷到连季节感都混乱了。」蛱蝶这样感叹。
蝶精除了与北海若讲故事和情况最好时仍能小范围地乱飞一阵,其实多半都在沉眠养伤,好不容易才让妖力恢复到与过往相当的程度。
「秋……」北海若跟着环顾四周几乎遍地金黄的景致,白云混着几片蓝意倒映在水面上,在北海若的感受中风与土仍然炽热,只是蛱蝶说已能感到凉意,对于敏感而柔弱的羽虫,北海若相信牠的感觉。
四季对北海若意义不大,但蛱蝶似乎对秋格外感触,与牠的同类多在这时死去有关。
一神一蝶沿着大路走,从蛱蝶兴奋的程度看来,牠打算给北海若介绍的有趣之物已经不远了。
蓦然间,蛱蝶飞到路边停在一堆枯骨上,海神凝望,是人骨,但似乎被捡拾排列过,堆成一小骨丘,头盖骨置于骨堆正上方,有几根胫骨与细碎指骨散落在外缘,半被黄土掩盖。
「这就是你要给我看的『有趣东西』?」北海若跟着垂下目光询问蛱蝶。
「当然不是,可是总觉得也很有趣。」
「如何有趣?」
「不晓得,直觉。」
「确实这堆骨骸魂灵仍在此地徘徊不去,只消吾给予些许生气,或许能唤醒死骨。」北海若尾音刚落,蛱蝶立刻兴奋地直扑祂面部。
「太棒了,北海,你还等什么!」
「可是……」北海倒不是真的禁忌,只是对即将要做的事感到陌生。
「不要可是了,快点!」蛱蝶大力鼓吹,北海若只好伸出指尖,点点发亮的水滴从海神手中落到路旁髑髅上,片刻过去,骨骸忽然动了起来,头骨震动得尤其剧烈,然后它大力开阖着下颚。
「呸呸呸!老子一嘴黄土味,噢!混账。」髑髅的咽喉软骨与舌头早已烂光,天晓得它还能吐出什么,但蛱蝶被它一扰,又飞回北海若袖上以免遭到波及。
「你是谁?」不待他们问起,髑髅已经下了先手。
它问的对象当然是北海若,髑髅虽然身上肌肉脏腑皆烂尽,却仍然有灵识可辨别外物,北海若说它魂灵未散正是如此。
北海若并无回答。
「是你让我能开口说话吧?我在这里等了好久,没有半个人听到我的声音,你以为我只想当个幽灵吗?你他妈的到底是谁!」
髑髅声音听起来像个焦躁的年轻男子,北海若行动但凭心意而定,更不会因它盘问就乖乖配合,只是跟蛱蝶一样退离骨骸堆三步远,俯瞰无言。
「北海,它好激动哦。」蛱蝶说。
「蝴蝶会说话!」髑髅大惊。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我还是生物呢。」蛱蝶有点不高兴地回话。
「式神?你是阴阳师?」髑髅不死心,又朝向北海若,无视蛱蝶对它更有兴趣。
「阴阳师是什么?」既然髑髅对蛱蝶视若无睹,蛱蝶索性也不热脸贴它冷屁股,该说是冷骨头才是,这会儿也对着北海若问。
「大概是某种妖怪名字。」蛱蝶没听过,北海若也没听过,可惜他们对谈声音太低,髑髅听不清楚。
「这位是北海若,我没有名字。我们是要往南方的旅行者。」蛱蝶决定不与一堆枯骨计较,大方地自我介绍。
「现在是什么时代,纪元呢?我观察过经过这条路的人,根本都不正常!快告诉我!我已经受不了了!连死都死得不明不白!对!还有国家!这里到底都住着哪些人?」髑髅语带哭音,全身骨头微微颤抖。
「时代?纪元?那可以吃吗?」蛱蝶搧着翅膀问。
「不晓得。」神明不需要文字语言也能沟通,祂们的历史几乎就等于自身,记忆力不好的,随口问问也有提示,何况大多数神明包括北海若在内,根本就对所谓的「历史」兴趣缺缺。
至于妖精说的故事是真是假,是新是旧,颠三倒四,前后交错或时地不明北海若也不懂得计较,只觉得蛱蝶若生为人类,必然是天生的瞽史材料,但人类对北海若而言又是种比妖精更细小的生物了。
髑髅见一人一蝶(它对北海若的真身仍属无知)依旧不能回答,抑或不愿回答,正如同过去它遇过的冷漠旅者,早先的气愤早已化为郁闷。
「不说也罢,听我说,你们没急着要走吧?」髑髅热切地关注这目前唯一出现在它面前,还让它得以开口出声的奇妙搭档。
「是不急。」蛱蝶代答。
「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来自另一个世界!」
「你怎能肯定你来自另一个世界?世界有两个吗?你的骨头明明和人类一样,你说的话我也能听懂。」蛱蝶猛然反问,此举吓了髑髅一跳。
「这里是地球吗?」
「地球?没听过。请循其本。」不知为何,听到这四个字时,髑髅抖了一下,蛱蝶似乎不打算轻易放过他。
「汝语非我语,汝之物名非我之物名,但世界何所指?汝诞生之地?汝呼吸之所?汝骨落之处?」
「不,我们应该在同一个世界,但是时代—时间不一样!对我来说你们是古人!」髑髅努力回想后,找到了能说服自己的依据。
「我,来自未来。」
「既未来,又何能来?」蛱蝶追问后,又自顾自地沉思了一阵。
「好像也没有真的不可以。道嘛,未始有封,可从古贯今,将无所止,又何愁不能有未来返今者。你说呢?北海。」
被点名的海神似乎不想加入辩论,只是点点头赞同蛱蝶的话。
「姑且认同你来自『未来』。」蛱蝶似乎觉得这词汇相当有趣,刻意加重语气。
「但你怎么搞成这副德性?」
提到死因,髑髅立刻激动地干号起来,倘若它还有肉眼,此时早已哭得涕泗纵横。
「只是穿个越,为什么我一闪神就摔死了?活生生从半空中摔死啊!我准备了这么久,活着含辛茹苦就是等待这一天,连女朋友都不交,换到这种下场?还没人替我收尸!」
「穿越?」蛱蝶又听到一个新鲜字眼。
「时空穿越啦!」年轻男子的声音抽噎着。
「我们那个时代的流行,到别的世界,或者同样的地方,不同时间点体会崭新生活和历史,穿个几百年或几千年都有。我看你身上的衣服,分明应该是中国风。你们为何不老实回答我?」
「这里不叫中国,而且人类的地名和我听到每次都不一样。」蛱蝶振振有词的说,牠知道九州岛内外大小地方,却没听说过中国。
「作妖精也要厚道,不能乱说谎。」那有计划的说谎就可以?
「也是啦!」髑髅一阵发泄之后痛快不少,也因久处绝望,一时错将救星误作无所不能。
「你原本的世界倒是生得如何?」蛱蝶兴致盎然地逼问。
「没啥好说的。」死了魂魄也飞不回去,髑髅原本还寄望鬼差来带它去投胎,但等了差不多六十年……它也记不清楚了,毕竟没有手可以写笔记,或许有七八十年?总之,髑髅猛然冒出一个毛骨悚然的假说,或许这个世界古老到根本没有地狱这回事!或许这只是一个和古代中国很像的平行世界!
意识到这点后,髑髅开始无所不用其极地拦道求救,但不管经过的看起来像是人也好,不像人也罢,有的还颇浪漫地跟白骨说话,在它骨头上挑挑捡捡寻找纪念品,就是没半个看见髑髅旁的鬼影,那可怜穿越者声嘶力竭的喊叫,也从未获得回应。
不,曾经有一次宝贵机会,但是下场太悲惨了,直接摔死已经够不幸,髑髅没想到在自己身上还能发生更过分的事情,于是想要自行抹除回忆。
那件事说穿了也不难懂,就是它、被、洗、劫、了。
「那你解释一下刚死时发生的事情。」前阵子差点一命归阴,蛱蝶对生死话题兴趣更浓,可有比白骨说法更棒的范例?
「说吧,你的痛苦我能理解,说出来快活些。」妖精飞向那名幽魂打圈圈,刚刚没看见,但随着北海若的神力逐渐起了作用,白骨边冒出清晰鬼影,髑髅生前模样果然穿着蛱蝶与北海若从未见过的打扮,贴身但简陋的衣裳,图案不似刺绣,却像是画在布料上,头发短得像是战犯奴隶,但一脸稚嫩,却是没受过风霜的大孩子。
「你们知道为了能够安稳妥当地作为一个适应良好的优秀穿越者,我在历史和化学上下了多少苦心?我的笔记本电脑以太阳能运转的可连续使用一个月,包含了上天入地森罗万象的知识;项链有变声器和多国语言实时对译功能,手表可以发射毒针对敌,为了在各种未开化的世界中生存,除了取得鹰级童军资格,我还要求爸妈从小让我接受严格的武术训练……」髑髅扳着手指愈数愈心酸,再多努力遇上残酷的命运不过是梦幻泡影。
「化学?是变化之术吗?既已经精通化学,怎会连区区的白骨都脱离不了?」
「不是那个化学,总之我们的用语和你这边不一样。」髑髅没说刚刚蛱蝶还用同样的话数落自己。
「笔记本电脑,变声器也是道具?」听起来像是很好用的法宝,蛱蝶有些心动。
「你这样想就好,我懒得解释,反正都没了。」髑髅非常痛苦。
「怎么这么说呢?你不是还有名字吗?我会记得你的。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蛱蝶用一种妖精特有的好管闲事精神安慰着髑髅。
「名字只是记号而已,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我的祖先,以后也没有会称呼我的熟人,我听到就难过。」
「造化弄人,你别太伤心,死就死了也没办法,但你骨头仍在,怎会除此之外没有其他随身物剩下?」蛱蝶一旦想知道真相,绝计不容许他人省略带过,北海若才有许多故事可听,这真是蛱蝶的专业。
「那你姑且说个方便我称呼你的代号,我的朋友一定会对你的故事感到惊奇,他们很多都大有来头。」
「那你倘若要和人提起我的事情,就叫我奥贝斯坦吧!话说在前头,我告诉你不是没有代价,希望你在听完以后,答应我一件对你没有负担的事。」
「无妨,你先细细道来。」
幽魂出神凝望蛱蝶洒落着荧光,鲜艳梦幻的琉璃翅膀拍飞着,彷佛受到催眠一般悠悠说出自己死后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