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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山中密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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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挈了夜雨,清拂过门边的书稿,墨香吸了雨露,勾出了沁人心脾的酣畅。见家仆手忙脚乱地收拾了,枫岫走上前去翻了翻,其中竟存有一个半月前的那张山居客至图,原本开涤的线条,此刻却是稠滑一片,似黛色锦鲤钻进了湖水漾漾,一个扭身一个扫尾,空余了烟波浩渺。
枫岫忽而想起了当时身边那个虽吵闹却也精怪可爱的人来,手上沾了点点墨痕,鲁莽得猝然。
“先生请擦手。”家中的仆人知他好整洁,递了条白色锦帕过来。墨迹干的快,任由他如何擦拭却也抹不尽去,好似渗了进骨血里,一定要留个似是而非的念想。
枫岫撂下了帕子,半是自语半是冲着家仆交代着,“给我备伞,我上街一趟。”
“这已是深夜,街上的摊贩也安置了,不如天亮了再去。”家仆颇有些为难地答复他。
意识到自己的突悖,他怔怔然地瞩盼着手边的画,凝了凝神,沉声道,“也罢,那就明日再去。”
雨后的十月南疆镀了一层淡色的光芒,朝晖中楼台清润,浮云蔚蔚。
枫岫穿过闹市向西走去,见不出一公里外的山菁丛边,果不其然地掩着一座精巧别致的宅院,门匾上“拂樱斋”三个字体遒劲的楷书,墨采飞动,犹是拂樱的笔迹。他提起重锁在门上敲了三下,叩门音啴缓而清朗,在早晌的郊坰徘徊着 ,少顷,方听一阵悠缓的开门声儿,确是自两月前离开后都未曾再露面的拂樱。
冒然登门,本就失了惯有的礼数,特别是如他做过大官的,更是应当比常人多一些约束,此刻尤显得唐突。拂樱漠然将他引了进,垂着眉眼煮了茶,适才问他,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且懒人如他从来只有坐等他人上门,又岂会主动求访?
枫岫也不急着解释,自袖中摸出一张叠着的画笺,施施然地搁在了桌上,捧了杯子自顾自地饮着。拂樱生了疑心,却只见纸上黑蒙蒙的一滩凌乱潦草,若说是礼物也未免寒酸了些。
“你专程来找我,便是为了此物?”
“我本想邀好友赋诗一首以兹纪念,谁料天不遂人意,”枫岫叹说,“想问好友该如何是好?”
这又有何可值得担忧的?无外乎再画一幅就是了,反正无事日日闲坐于家中..........拂樱略作审酌,睇目于窗外神色悠悠,“现下秋高气爽,郊外山明水秀,趁此别开新章,也不算枉费了这诸金色时节。”
枫岫晃着扇子,“不如你我一同游山可好?”
拂樱虽不知他因何突生了登山的念头,许是闭门造车久了也会厌烦,许是执迷于那山里的枫红,便也决定给自己亦放假一日,陪同枫岫前往山中去。
时已暮秋,山中云木疏黄,黄鹂睍睕,淡泊似丹青一笔。
枫岫感慨南国的秋色与北境着实迥然,却见拂樱一路上始终一言不语,眉头紧锁,与素日里绘声绘色的惬适模样截然不同,便问他是否有难言之隐。
二人行至山峰处,拂樱眺望着远处的小镇缩影,方才罄敘,原是近日他读了一卷话本小说,心中忉怛,长久咄咄而难以释怀。枫岫呒然,讶异他还有此等伤春悲秋的一面,更是好奇那故事中的动人之处。
“也不是什么离奇的故事,你定是不爱听。”
“鬼狐仙怪的故事我见怪不怪,你不妨说来,我倒是极感兴趣。”
拂樱拗不过他一意执着,与他进了一处亭子中,撩袍坐了下,悠然道,“有一个人,他是一个国家国王的私生子,出生时生母便撒手人寰,他亦是自小受人排挤。那国王见他资质不凡,很是喜爱,亲手教他武功兵法,打算将他培养为将帅之才,日后为国效力。”
枫岫缓缓颔首,“此人是私生子,身份虽难堪,其生父到是开明。”
拂樱继续道,“在他少年时代,与别国的战争爆发,国王不愿意国脉并皆葬送,便将这名私生子送往了远方的另一片领土,待日后国力壮大,再将其接回。”
枫岫又说,“留有退路,也是一步棋。那个人在远方如何了?”
“他在远方形单影只地生活,多年来孑孑而立,虽衣食不愁却也寂寞萧索,后难得有一知音良友相伴,方才觅得些温暖。”
“若真有此挚友慰藉,也是三生有幸。”枫岫禁不住联系起自身的境况,一时竟惺惺相惜,“可那国王并非易与之辈,必不会放任他在远方逍遥。”
拂樱目光阴暎,“那国王费尽心血将他培养成才,岂会轻易善罢甘休?派人多方寻找,终于将其找到,命他回国掌管大军。可那人已对这片远方的土地生了留恋之心,更是难舍挚友之情。”
述至此处,枫岫默然无语,心旌却是波动不平,世间种种抉择之所以令人踟蹰不前,辗转反复,莫不是因为情义难断,难绝,难忘,纵使权倾天下,富贵盖人,心里总该留有那么一方的温暖,鲜晫而明亮。
他忍不住问道,“那此人最后作何选择?”
山顶的风浩气宕宕,敲着发簪上妃色的珠子一动一动,拂樱在暡曚的日光里半阖着眼,微叹了口气,“可惜那话本我只有上半卷,下半卷不知遗落何处。”
枫岫暗暗猜测或许结局依然事与愿违,他才落得这般伤感,可拂樱却又不是会将心事藏住的性子,怕是果真遗失了,遂然宽慰他说,“若此人当真重情,必会想到两全之法,即便身不得已也是命中注定。倘若薄情无义,日后也会自食恶果,你又何必为此种小人而伤神?”
拂樱胸中倏地一震,反驳他道,“虽说冷暖自知,但有谁能悉数算清一切得失呢?或者有人根本不惜一切代价。”
枫岫想到昔日在天都时,亲眼目睹罗喉手段的极端,犹是穆然道,“走正途,是舍身取义,反之,则是作茧自缚。”
拂樱愣了一愣,随即莞尔一笑,“不过是一个打发消遣的玩意儿罢了,你我都不要太过认真。”
枫岫赞同道,“你若能就此自我纾解,我也就放心了。”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见日头俨然西移许多,一晃已近黄昏,山上亦是渐渐苦寒,便一同下山回了镇中。
枫岫邀他往寒光一舍小聚,想来也是奇怪,拂樱尚未搬来之时,他一个人也并未深感寂寞,彼时竟当真添了几分滞念。拂樱自是不会推辞,只馋那一口沁人心脾的梨花白,枫岫却言若不会三杯便倒又要让自己来照顾,便是饮光一桶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