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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惊鸿倩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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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多事,南国的秋天还是从容不迫地款款而致了,枫岫好歹打发走了那个阴魂不散的瘟神,关起门来一门心思地俟待佳节。一年十二度团圆,他与拂樱虽是各自瑀瑀独行,书剑飘零,今夕倒是彼此有了个着落。
云深且远,风寄千里,枫叶芦花亦是相映成趣。小镇上蜡纸灯笼明空高悬,车水马龙,入目一览芝兰秀,入口碧庾催酒,拂樱拉了戏班子来寒光一舍搭台,硬要借着良辰美景,凑一场中秋月圆的热闹。班主告诉他,子夜前的点儿都被定了个齐全,至多只能腾出半个时辰,做一截没头没尾的折子戏。
拂樱问他长生殿唱不唱,班主摇头,又问他义侠记唱不唱,西厢记唱不唱,班主只一味地叹气,道行头不好更迭,唯有桃花扇顺水推舟,逢时逢机。
拂樱握着花盏不言不语,心下却是气恼,那桃花扇里,看烟满郡洲,叹朝秦暮楚,虽热闹绮丽却又是乱世里马走平川,人人都透着股无处话凄凉的苦,不合时宜。
枫岫也不管他如何折腾,只见他忙前忙后,汲汲营营,待到了晚上,园子里灯火盘了碧树,他掀了袍子落座,那吵吵嚷嚷的人却不见了踪迹。他笑拂樱事多麻烦也多,这么些年年岁渐长,性子竟是越发刁钻了起来。
看月白衬了夜长,听琵琶抹了丹宫,高堂上帷幕卷舒,那白色长襟的小官生蹝步走出,举手投足间风流毓秀,自有清润风姿。
捏着茶盏的手兀然一滞,枫岫哭笑不得,这人万般斤斤计较,原是给自己行了个方便。
那白衣小生开口便是一遭铿镪顿挫,“着朝衣。解朝衣。故衣犹在御香微。回头宫殿低。意迟迟。步迟迟肠断恩私双泪垂。”,高音清朗,低音缓沉,徐徐绕梁不去,虽并非科班,宛转入耳倒也动人。
枫岫没有听戏的嗜好,早前看过戏文有个大概的印象,对这出行云流水的你来我往却生不出几分真心。
戏既是假,人亦是假,娥娜翩跹是假,剖胆倾心是假,假的故事假的血泪假的恩恩爱爱假的雄图霸业,他又何必费尽心思在虚相间着相呢?
抿了口盏中茶,他安耐着性子听了下去,想拂樱虽是措置了一出歪门邪路,他却也不能辜负了对方辛辛苦苦递到他手中的良辰美景。
一炷香后戏散茶凉,枫岫踱步到了后舍,将那正待卸妆的白衣小官生抓了个正着。
“这些年你走南闯北,又添了个唱戏的雅趣。”
胸口因方才下戏而起伏不安着,但觉门外冷风扫了进,拂樱拢了拢略敞开的外袍,半是抱怨地说道,“那班主临了人手不足,我也是被逼无奈。”
雾匀红缀的妆面浣拭了大半,额角鬓边残留的水珠镌着绯色斑斑,到生出几分三月燿樱的艳丽。
“尽吾生有尽供无尽,但普度的无情似有情。”枫岫勾去了拂樱腮畔的一滴悬珠,拈指一抹,却是春色了无痕。
“你这是,”拂樱讶然,原以为他意兴阑珊,竟也记住了自己的唱词,“你是心有所感?”
“淳于棼心术不正,误入歧途,最后遁入空门已是不幸中之大幸。”枫岫略一停顿,随即莞尔道,“此折尾声大彻大悟,好友唱得更是极妙。”
“寻寐一折是多年前我因缘际会学来的,不得已今日卖弄罢了。”拂樱见他一本正经,似是在这骤刻之间悟出个子丑寅卯,自己反而有些赧然的难言难诉起来。
“虽然我是第一次见好友一展所长,好友也不必脸红啊。”
枫岫又打趣了他一会,便留他更换衣饰,自己先往前院走去,等他事毕过来入席。
原本冷清孤寒的中秋夜,因多了另一个人的如影随形,一曲终尽,酒却是温得正热,台空江湖远,良辰正并与赏心。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枫岫抬眸,寒瑟山房外明月皦皦,打在初秋的夜里,薄霜似浣纱,说不出的静谧悠远,暗忖自己离开天都近一年,见过芳草,踏过青山,直至近日安眠于枕,胸中那股无处可去的郁卒方才渐渐奭散。
中秋过后,东风自海岸的方向刮了来,一日寒绝一日。
拂樱斋万事胥备,拂樱向枫岫辞行搬回了家里,离开时邀请对方日后不时来斋中小住,原是拂樱斋距离寒光一舍不过隔着两条小街,说是比邻而居也不为过。
小镇上最近却不甚太平,间或可见身着异装的外乡人士,与先前那名黄衫男子的打扮却又大相径庭。枫岫虽是一贯坐怀不乱,此刻想起无衣师尹的隔空传话,却也有了些惶惶然,便叮嘱拂樱小心为重。
拂樱笑他忒谨慎,只道自己好歹也是身怀武艺的八尺男儿,常年走南闯北,区区几个毛贼能奈何的了他?
将里厅外堂大致地规整了,依稀斜阳挂了树梢,拂樱默算着明日也去寻几个家仆,不说急添人手奉茶倒水,难道要亲自来收拾这数间屋子么?
长风穿了回廊,弄了廊边的杪枝,似团扇坠子般轻颤着,颓败中一副不胜雨打风吹的娇态。拂樱扬起衣袖,徒臂一挥,忽地满院樱花韶朗,香霭飞浮,多少风光揽了怀抱,都付作芬芳。
“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喜欢樱花。”
暗香浮动里,伊人倚朱栏,肩披白裘的锦衣女子不知何时起出现在廊间,幽怨清艳,多情似无情,手里搦着一把绢伞,丹红的伞面拂了琼片瓣瓣,将这满院的绮梦都拢了进。
拂樱默然,自己今日未翻黄历,必是忌乔迁,忌出行,苍龙黯淡,荧惑升腾,过了好一会,方才回道,“纵使这么多年,有些事情总不会变。”
“可你却变了,你在苦境逍遥自在的很,”那女子顾盼四周,入目雕楼玉彻,闲庭碧树,垂首道,“想必是忘了自己故乡何处,故人何在了吧?”
故乡吗,拂樱忖料着枫岫数日前的祸不单行,必是将煞气带给了自己,此时竟生出同病相怜的喟叹。
“我在苦境自有我的道理。”
“拂樱,忘了故乡,你可会心安?”
心安与否,心伤与否,有心无心,也只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他十六岁来苦境梗泛萍漂,于二十年看遍东西七陌,南北九阡,而其中的艰辛和廖莫,也只在林中的野火里扭曲而挣扎着,天明时随风消逝。
拂樱按定了心神,正可谓既来之则安之,沉然道,“既然你已来了苦境,便不会孤身一人吧。”
“佛狱派我等作先锋,进军苦境只在顷刻之间。”
“此时进军,并非是最好时机。”
“佛狱尚缺一物,此物得手,苦境的河山便如探囊取物。”
那女子言之凿凿,眉宇间骄傲自得,似是胸有成竹地确信不疑,拂樱闻言攒眉,“若你指的是那件东西,自罗喉建立天都后便无声无息,罗喉一死,那物更是下落不明,泯然众人矣,恐怕早已被他销毁。”
“此事我们会勘察,”那女子俏眉一凛,肩上的红伞旋了三旋,艳若凌霄花开,却又是杀气逼人,“听闻你与一书生走得很近,那书生的来历你可清楚?”
“那不过是一介寻常布衣罢了,不值得你们为他耗费心神。”
“值得与否,也要我们来判断,”那女子杏眼轻睸,将话锋一转,“看来苦境的风土果然非同小可,你拂樱十四岁便挂印杀敌,一日三千斩,竟也会有为他人的性命挂怀的一日。”
拂樱心中渐渐生了不耐,凛声道,“此人我自有用处,你们无须从他身上着手。”
见他冷不丁的动了气劲儿,那女子笑了出声,“拂樱,你本非纯善的清白客,难道竟也学起那些庸人来,做起了多情浪子痴情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