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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信间祸福 ...

  •   蹄碎五更钟,拖着长长尾音的一声“报”割开了慈光之塔的清晨,七匹骏马在师尹府的门前勒住缰绳,鞋履响,脚步鸣,连起了十里寒星。
      金堂玉室上光觌了透帘灯火,被一道虚晃的人影隔了黑白,“回来了?人和东西都平安无恙?”
      他的鼻子里好像塞了团棉花,一腔瓮声瓮气的怫忾浊音,七人见风知雨,雁行班排跪了一地,有些担心也有些感动,“师尹栽培提拔,七子不敢辱及使命,贻师门羞。”
      恰逢慈光连着数日暴雨气温骤降,无衣师尹突感风寒,下巴露出了病态的尖,只有在罗喉戒玺呈上来的一个刹那,红肿的眼角亮晶晶的,苍冷的脸上也透了颜色,“下去吧,罹临多事之秋,需随时待命。”
      知他苦此物久矣,却又草草一瞥后便恝置一旁,言允只当他病情加重,晌午前出去找了宫里相熟的一个沈姓医官。只见那沈太医三步两瘸一头栽倒,木箱里的药材银针叮了咣啷散了一地,猎狗跑在了黄猄前面也似,急喘不止,“下官失礼,请师尹恕罪。”
      无衣师尹头痛欲裂,目光异常幽深,“上午你去给谁问诊?莫不是界主的病情有异?”
      “界主近日食膳规律,睡眠安妥,师尹勿忧,”沈太医低着头,轻声道,“只不过是慑仙塔里那位,十五日过去,今天又犯病了......”
      他本是脑中混混沌沌,此时猛地回过神来,可不是烧得糊涂了,半月又半月的折返来回已经记不得数了,这一年中枫岫的身子骨支零飘摇鬓如垂丝,上次见他时,一身紫袍当啷直晃地沙沙漏着风,筛成了一根残更天的蜡烛。

      “太医饱历鬓华,也不是头回来师尹府了,这里又没有老虎,为何神色如此慌乱?”言允奇道,“难不成,这枫岫可有说了什么特别的话?”
      沈太医道,“病痛切骨,苦不堪言,这种时候,谁还能顾得上呈个口舌之快呢?”
      言允追着问,“既然他什么也没有说,你又在慌什么?”
      话一出口就被无衣师尹打断,“挂念病人乃医者本分,何苦为难一个医官?”
      几根银针下了要穴,从脊椎到天灵盖都麻了一麻,气色倒是好了许多,无衣师尹一手支颌,面容淡漠不置一词,恍惚回到了那年读书时的春寒料峭,也是病得来势汹汹一连十日不曾下床,是枫岫苦着脸替他完成了课业,一篇《驳帝界纪论》讥惮朝政腥膻纲常败坏,剡木入窍,千言立就,一下笔,就涂抹了整个慈光。
      如被一把利斧纵贯劈下的透心彻骨的凉,又转身进了炉膛似的心口的火苗直窜,冷热相半,逢水过了一遍的通身大汗,夜鼓三鸣,病就好了个七成。
      他攥着纸来到后院,恼烟滚滚撩露了夜色,两手熏得黝黑,森森萤火,灰动葭莩,碎翦千千片片埋进了深土,惺然长眠的,是少年枫岫的尸骸。
      为此事枫岫大半年都没有理过他,后来的师兄师弟互敬互爱,工整妥贴的像是一幅空摹白描,翻过来恶疮鼠瘘漏了一手,任凭谁小心翼翼,也忘不了那具地下的骷髅。
      如今回想起来,花树自开水自流,他二人陌路相看不似前,都是再注定不过的事情。

      刚打发了太医离开,无衣师尹的脸色又是一阵阵早春天气似的乍暖还寒,言允拿了狐肷褶子大氅罩上他的双腿,道,“一次次地替他诊治,对罗喉戒玺始终只字不提。什么恃才傲物,不过是知道自己不会死。”
      无衣师尹听得眼皮陡然一跳,板着脸道,“言允,今天你的话太多了。”
      言允一怔,意识到自己又触了忌讳,匆匆咬住了话头,同时也把腮帮子咬了个结实,脸胀得通红。
      “你的剑法进步不假,但是年少骄躁,秉性则空浅,长此以往,圭璋有阴野之断,弘器亦难免于桑榆之折。顺境时不可过骄,逆境时更不可过刚。”
      “记住了,骄则难久,刚则折辱,师尹说得话,言允都记得。”
      撒手慈悲失陷于骄横,枫岫摧折于刚硬,言允心领神会,闻一而知十,乖巧地做点头知尾状。
      想到撒手慈悲,无衣师尹心中喧寒,又是半晌不言语。
      言允察言观色,道,“过几日就是中元节了,师尹不去看看师哥么?”
      无衣师尹双目微瞑,难掩眉宇悲戚,“春天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也不知他还想不想见我。”
      一直清楚他有志意为自己薪尽火传,恐他资浅望轻遭公卿大臣之物议,遣了他去苦境雕凿钻鍊,只待桃李一杯酒,过两年时机成熟,亲自上书界主为他在内阁谋一个职位,明明知他最是不避锋芒春风得意的性子,而自己顽固地坚信磨难只是激励,目视他接近悬崖却无动于衷,他一生前途岂止于此?
      世人皆以首辅内安外攘谋出万全为慈光之荣,以建立秀士林筑室于兹所识拔多贤将为慈光之幸,他却并不是一个合格的老师。
      越是意识到不足咎自己之疏略,越是对枫岫的恨意更深切了一分。
      言允涩然道,“师哥是聪明人,怎么会埋怨师尹呢?”

      雨一净三千微尘,却洗不去心底的昏霾。
      枫岫醒在一场酒事里。
      那酒香,甜的孤孤立立,细的虚虚幻幻,那股如露如电的力量在他体内挑起了一串颤音,使他颇为吃力地立起上身,两手轻轻伸在前方摸索,拎起细细长长的一只瓷壶,脑袋后仰抵着墙,牙尖露出了一点牡蛎白,倒泻倾澜,酒瀑如练。
      受囚室的阴寒之气澿染的双腿也不知痛了,他翘着嘴角,一盏淡月,“一品潇湘,这样的待遇,怕是临死之前的断头酒了。”
      “今年的贡酒刚刚下来,师尹府人少也喝不完。”
      无衣师尹来得频繁,也就不再拘束,撩了衣摆靠在太师椅上,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香斗,眼睛却一眨不眨,瞳孔深处不见彻底。
      枫岫臂肘撑着地面侧卧,一缕晶莹溢出了嘴角,顺着玉钩似的下巴蜿蜿蜒蜒,酒意正到浓时,浑然忘了正罹缧绁之困,整个躯体乃至魂魄都纵驰在这快意里,颇有些青衫鹤骖的风流放逸。
      “听太医讲你的状况不好,可看到你豁达开朗,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后,还能对我毫无防备。这些年你在苦境都遇到了什么,我十分感兴趣。”
      “我在苦境学到的只有一件事,如果有人真心想算计你,防不胜防。”
      正可谓“大凡用计者,非一计之可孤行,必有数计以襄之。”,两人尔虞我诈了这么久,这几句的阅尽人情饱喑世故,层层剥离了世界的假象,彼此会心一笑。
      无衣师尹不禁笑出了声,一阵急风戾戾,使他捂着嘴低咳不已,咳得双颊绯红喘息紊乱,唯有一双眼在黑暗里月落溪川,眸光又静又冷。
      枫岫听得真切,“你不舒服?”
      “平时不病,一病如山倒,躺了几天,连中元节的拜祭也错过了。”
      无衣师尹摸出手巾拭了嘴角,又是苦笑一声。
      枫岫不语,一小口地抿着,舌尖擦过壶嘴,鼻端的异香浥浥缕缕,心念一动,四依塔的院子里种满木槿花,七月正是盛时。
      无衣师尹在骗他。

      香盏上的游烟在半空旋着圈儿,无衣师尹深深呼吸一口,胸口淤滞的气好像才通了些似的,“这几日浑浑噩噩,我脑中却比往日都清醒,你我的政治理念虽然背道相驰,却也不该成为彼此屠刀上的恶果,难免造成党同伐异负气嚣争之弊害,又违背了秀士林中公平仁爱的原则,败坏大德,背离正理,实非我所愿。”
      枫岫撂下了酒瓶,漫不经心道,“你还来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撒儿之死,根本还是在我,终究是我逼他太紧。”无衣师尹低眉垂眸,幽幽一叹,“我年过不惑,眼看着自己失去了一个徒弟,怎么能再承受失去一个师弟的痛呢?”
      枫岫心中一咯噔,固然当他正正经经地编个谎,却是嚼烂了舌头当肉吃,囫囵下肚还管得了腥还是痛,做戏到了这种程度,脱胎易世,判若两人,怕是要连他自己也骗了。
      忽地手心一凉,一个方硬的物体撞落在掌中,被岁月摩挲得久的脂玉戒圈触感腻滑,而那包了一圈金帛的底座中央,鎏金花纹盘桓而上,沉沉地托起了整个黄金戒面。
      来来回回沿着四个大字的横竖波磔游走,无数人事纠纷过电一样地在脑中疾驰,直到指关节都发了红,他的眉头皱得紧紧的,喃喃道,“罗喉戒玺?”
      原本只是猜测疑心无衣师尹会胁寒烟翠迫使拂樱交出此物,动作之快不及掩耳,此物到手却另有一番古怪的感觉,脑中闪过一线灵光,拂樱决不会轻易就范!
      无衣师尹神色甚是湛然,“你我都明白,你信口以罗喉戒玺在戢武王手里为诈,对我行缓兵一刻,不过是替他隐瞒。你如此煞费苦心,他依然当断即断。我已经同他达成了共识,利用此物力量震慑碎岛,碎岛多暇顾及也难卷土重来。”
      枫岫不屑道,“慈光与佛狱虎狼共舞,早已不是头一回了。”
      “佛狱如今也没有选择了,你在牢里并不清楚,魔王子凝渊率领绝大部分的军队去了苦境,那凯旋侯气色有如槁木,必是佛狱发生了变故。他独木难支,不同我合作难道要放任佛狱自生自灭?”

      他本是隔靴抓痒虚虚实实,枫岫的喉结却微微起了颤栗,艰难地咽了下吐沫。
      一切只在意料之中,还是不能一笑置之。
      他重新伸出手指贴着戒圈摸索,内壁的一排字浅刻小篆,非是用心不能触到,正是罗喉封了邪天御武的力量进入戒玺那一年的日期,罗喉告诉了他,多年之后他又告诉了拂樱,海水会枯,两鬓生华,竟成了一个两人之间江海救焚的信号。
      千算万算,甚至猜到了拂樱必然以假乱真,却没有想到他会以这种方式来向自己求助,阎王上门给小鬼拜年,黑白颠倒,字句舛谬,一场痴说梦。
      他这样想着,便觉得好笑,露出了一个诡异的表情,嘴角半张,雕刻一般的纹路戛然截断,笑意搁浅在了记忆的礁石上,忘了该怎么走下去。
      这个信号绳索也似地腾岩逾濠驰走若飞,最终勒住了他的手腕,拖着他到了一个更加黑暗的漩涡里,只凭着这简单的一行字,他就不能抽身。

      犹似草莽上的孤魂,心神无所依存,又听无衣师尹道,“薄巾关一役我难辞其咎,连同整个四魌群岛都已经深陷苦海,戢武王重伤,慈光和佛狱同样难避白骨露于野之殃,这个场面,我不忍久见。和平解决四魌的事务,是我今后坚定不变的主张。”
      他绮语圆贵,一把声音摐金振地,却若即若离满是机锋。
      枫岫当即恍然,脑中一片清明。
      无衣师尹心思细密狡猾,不可能轻易相信拂樱,清楚寒烟翠来找过自己却只字不提,甚至不惜屈尊礼卑折软了身段演一出假真真假的苦肉计,不过是攥了沙子打老虎,运气好了借得他动履相助,运气不好糊了虎眼,也能从他这里探明此物的真假假真。
      一阵风吹来,青丝如帘一荡一荡,枫岫微微一笑,杏花天里馣馤倏煜,全无心机。
      无衣师尹盯着他,一个细节也不放过,“待四魌的局势安定之后,罗喉戒玺依然归你所有,我放你回到苦境,返你自然之乐,还你槃涧之安。师弟,这样的共识来之不易,望你力顾大局,暂时斩断心中的絜矩,不要辜负了凯旋侯与我的努力。”

      静了一瞬,黑云压境孤城临危。
      他手中的酒瓶乍然一晃,酒水沥沥溅出,字字扣弦搭箭,“你故作好心命太医为我诊治,不过是因为蛊毒困住我了的术法,将来无法助你催动戒玺。你口口声声以震慑为上泯灭硝烟,却处处不在暗示我帮你获得其中的力量。窃国者为诸侯,这份力量一旦昭朗日月,慈光难道会甘心临泽而不取?这么多年来,我踏过无数的崎岖岩石,见过各类奸佞之徒,却从未没有见过虚伪狡诈胜你之人,士大夫之文貌可憎,你独占九分!”
      烛火光影中,他的眉间染上了一层侵略性的艳,苍白病态一瞬间剥落殆尽,攥住了罗喉戒玺的手背上青筋直爆,尽露高门画戟之态,更是拼却玉石俱焚的一式。
      “铮”的一声,香盏中的小刀破空飞来,盘旋如轮,干脆利落地将戒玺击落。
      无衣师尹冷冷一哂,枫岫性子虽刚,但真的钢刀架颈了,也要先吐出鲜红的信子缠死对方,不到万不得已不以自毁求全,非此物是真而不得决然,看来是自己多疑。
      罗喉戒玺既然已经归了慈光,便是野火烧到了衣角,难道他还会做一辈子的泥菩萨?
      一颗心踏实地放下来,他当即收回了戒玺,似笑非笑道,“须知大势难侔,逆顺不敌,你不愿相助又何苦伤害自己?师弟,这一品潇湘好喝,酒性却是至刚至猛,记着喝多伤身,切莫贪杯。”
      话说得点到为止,仍是意犹未尽,他懒洋洋地起身,一展长袖眉目款款,“对了,我做个人情,替你将那珊瑚珠子交给了他,他的表情令我感到特别熟悉。记得以前你有一把很珍爱的扇子,有一天你手指破了,血溅到了扇纸上,你虽然不舍得扔掉,却再也不曾拿起过它。你之于他,就是那把扇子,道是有情也无情,留在心里的,只有一滴血。”
      枫岫垂着头,看不清表情,液金粟玉湿透了衣襟,好像断桥上离人流不尽的泪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信间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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