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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恨夜留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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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酒豆觞,盛宴阑珊,回到客栈后,枫岫支着额靠在床沿,酒意倾泻如百川。正小憩了片刻,一阵卒律律的风声令他睁开眼,暗道一句“果然来了”,遁寻着声响追入后院。他横空而掠,脚踏树枝跃至房顶,匿身于树干后,稳稳当当地环伺而望。
时至初春,枝叶粗蛮而疏朗,靡靡中透出人影婆娑,不远处两人窃窃耳语,声音时缓时急,偶尔争吵或是轻谈,始终听不真切。
枫岫屏息凝神,忽地那黄衫人袖中银光飒然流动,当是暗器袭来,他急欲侧身躲避,月光流眄,同一方碧色图腾交辉相映,滟熠如泉涧幽篁,华美精致,却是似曾相识。
他冥思苦想了半晌光景,但见那二人相继离开,方才一跃而下,同店家打了个招呼,慌称口渴请主人烫一壶水,不紧不慢地朝房间走去。
长云漫漫,曒映着屋内杀气懔冽,枫岫即速收步,沸水将要脱手而出,铜壶的手柄被紧紧扣住,有人幽幽开口,“好友的大礼,我恐怕无福消受。”
他手腕一翻,旋即格开对方的拿捏,后退了一步,壶身狠狠地撞在墙上,“咣当”一声,水汽着墨夜色,淋淋漓漓近乎醺然。
“凯旋侯大驾光临,枫岫同样承受不起。”
拭去腿上的狼狈,他自昏暗中抬眼看去,拂樱的目光直视过来,凝肃面容封存在鸦青色的外袍里,阴凛如漱冰濯雪。
“凯旋侯来要我的命,因为我设计了咒世主?”
“你既然心中有数,就不需要我多说了。”
“神器有命,不可以智力求。这个道理,你不懂么?”
“若非你从中作梗,神器的天命定将是我王的天命。”
“时至此刻,你仍旧执迷不悟。罗喉戒玺的拥有者固然可以掌握天下,却毋须九两九的命格方能差遣,差一两一克都不会成功。”
“那又如何?难道你未曾在其中做过手脚?”
“确实,我早已察觉佛狱有异常。”
枫岫认命般地点点头,“那日你详装中毒,我为了救你,遂以‘未来之主在东南方’为筹码,诱骗那暗邪略影同我做了交易,若日后他知道此事有假,必将怒不可遏。”
“所以你承认了。”
“我提防你是真,然而这件事若论追本溯源,究竟是谁之过?”
胡搅蛮缠,拂樱领教过他如簧之舌,冷笑一声,并不接话。
“若非是你心怀不轨,怎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杀死咒世主的人是你,拂樱,是你自己害死了你的父亲。”
这句话有诛心之利,钝痛感自心尖处向四周挫磨,泱泱茫茫无穷无尽,退无可退地将他掏空。
转念之间,他瞳孔一缩,掌心从袖底翻出,拍向枫岫,魔蚩真气自丹田漫衍,冲经过脉一气呵成,周身却急遽气力尽空,四肢荏弱不堪,好似枯叶委于尘泥,一片狼藉。
他身形摇摇欲坠,枫岫快步上前,手指轻舒一把扼住他腕脉,感到他体内真气芜杂如荒草横生,低声道,“你的功体被锁住了?”
拂樱颓顿在地,一言不发死死盯着他,恨意扑山倒海地夺眶而出,几乎要将他活生生剥皮削骨,吞吃入腹。
枫岫全然不在意,继续道,“你这样冲动行事,就不怕我趁机还当日之仇么?”
拂樱抽回手腕,脸色苍白,“罗喉戒玺还在我手中,你不能杀我。”
子时的梆子正敲了过,嗡鸣声急似伐兵快戟,打在脑中一下接一下。
他体内气血尚未宁晏,竟生生扯出一个笑来,“今天是第四个十五日,待到黄昏时分你蛊毒发作,死在我手里也不晚。”
“原来你算准了时间。”
枫岫了然,做出满不在乎状,“当初你多此一举给我下了诛魂蛊,如今倒是盼着我死。可我活着受尽折磨,生不如死远胜于魂飞魄散,想必更衬你心意。”
拂樱不置可否地半阖着双目,对这场若即若离的怨憎会视而不见。
枫岫拣起壶中微薄的水冲了一杯茶,饮下眼前可恼可气又可怜可笑的一幕,味道艰涩却再熟悉不过。
曾经书临雪彩,牒映萤光,如今两两相视,对坐无言。
昔时跋山涉水的吟风弄月,今朝迮道相逢的张弓澍箭。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二人终究泥足深陷在这盘死局里,规规矩矩,滴水不漏,错一步便是千古之憾。
他慢慢道,“咒世主去世,魔王子上位,有能力锁你功体之人,只有魔王子。凯旋侯的日子看来也不好过。”
拂樱的身子微微一僵,随即如若无事地说道,“你以为我会接受你的同情,真是荒谬。”
“我不会同情你,我只是可怜你,可怜你空有勃勃野心,奈何天命太差。”枫岫气定神闲道,“这一局你已是输家,如果此时慈光和碎岛同时来犯,你又要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局面?”
拂樱悴然抬首,抓住他话中关键字眼,“慈光和碎岛的使臣现下都在佛狱,休怪佛狱把事情做得难看。”
枫岫断然道,“失一子和得一国,孰大孰小?”
拂樱暗沉沉地看着他,“就算慈光同碎岛真的联手,我将罗喉戒玺送到其中一方,再放出消息,另一方会因担心唇亡齿寒而破釜沉舟,那时我佛狱便有绝处逢生的转机。”
“罗喉戒玺一旦入世,我势必竭尽全力阻止,四魌界玉石俱焚,我又岂能让佛狱独存?”枫岫的声音坚毅如柱石,“你就算现在杀了我,命格一事天知地知,你不知我也不知,若是弭界主或者戢武王其中一人得应天助,佛狱更是一分胜算也没有。”
拂樱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你为了罗喉戒玺而来,此行必是有所准备。说吧,你想用什么来换?”
枫岫直截了当道,“你将罗喉戒玺给我,我能保证慈光袖手旁观。慈光按兵,碎岛也不敢轻举妄动。即便碎岛一意孤行,你的胜算也起码有五成。”
拂樱略略思忖,冷哼一声,“佛狱对你而言如鲠在喉,你恨不能除之而后快,我怎会信你?”
枫岫眯起两眼,“没了罗喉戒玺相助,两国虎视眈眈,佛狱莫说侵犯苦境,已是自顾不暇。佛狱式微,是上天助我,我的目的已经达到。”
不给拂樱有丝毫喘息之机,他滔滔不绝一鼓作气,字字句句都似铿金戛玉,“况且你如今还能信谁?你功体被锁,手下将士可会继续心服于你?我看你大权旁落指日可待,佛狱就此亡国,凯旋侯居功至伟。”
话已至此,一击即溃,拂樱的指尖轻轻发颤,牵动着所剩无几的自尊,是行将就木的困兽,一样的无力,一样的绝望。
他不甘心地一字字道,“我活着一日,佛狱安然无虞。”
枫岫的目光凝正中闪着纤芒,“你相信人定胜天,可惜日暮途穷,你已经无路可走了。”
杯盏空澈见底,他的声音沉穆而平静,“拂樱,很多时候,我们的选择并不多。”
空气仿佛凝滞,四面如临嵬崔之山压迫,令人喘不上气。
那名十四岁少年的身形渐渐模糊,在古刹残灯中惨淡飘摇,一步霜华满鬓,一步血肉白骨被清风打了散,支支片片都捡不起来,只余天地空阔,狂歌当哭。
窗户支开一条缝,狭长的月色烘着拂樱幽邃的眼角略略挑起,好似云烟入了丹青。
明月见性,他渐定了心神,“如果佛狱灭亡,你同样会拿到罗喉戒玺,你主动帮我,是因为诛魂蛊之故?此行你一是为了戒玺,二是为了解药。”
枫岫面无表情,“你在我身边蛰伏许久,所以自以为了解我是吗?”
“你若想求解药便绝无可能!如你所言,你生不如死胜过魂飞魄散,我方能称心如意。”
紧抿的唇是覆水难收的决绝,拂樱道了一声“我会考虑”,再不愿多说一句,提脚便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