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樱枫][枫岫/拂樱]飞雪回廊》金无端

14、杯酒剖心

　　杳茫之中，他闻见四月里樱花的香气，如清如歆，忽远忽近，弥覆脚下的累累白骨，是生命里难以忘怀之轻，他不得不清醒过来。
　　“你心中的噬心蛊被逼出，已无大碍。”
　　烛火下，依旧是修眉朗目的一张俊颜，四分儒雅，三分英朗，余下三分出世胜似谪仙，又或许只是一个隐居山野的半老学究，自午后的木匠铺漫步而出，心不在焉地冲着他眯了眯眼。
　　他轻轻按住了心口，先前的锐痛化作擂擂茄鼓声，捶得周身血气都要散了开，勉力挤出个笑容，“这趟鬼门关走得我好苦。”

　　“所幸事态并未脱离控制，这一回有惊无险。”
　　“咳........”拂樱苍白的双颊酡红点簇，好似梅雪相和，一拂随风而散，自嘲道，“我还当自己下了十八层地狱......”
　　见他恢复如昔，又是嬉笑啁讴，恣意闲适，枫岫禁不住打趣起他，“合该你命不当绝，只是今后要多行善，广积阴德，保不齐下回真的是鬼差临门。”
　　“你又来气我，”拂樱揉着酸痛的肩胛骨，一眼瞄见角落里的酒坛子，扬了扬眉，“你我化险为夷，理应一杯好酒庆祝一番。”

　　枫岫瞥了眼台案上的罗喉戒玺，淡声道，“何必着急？等休息一晚，明日你我再饮个痛快。”
　　拂樱边摇头边下了地，径直朝墙角走去，扯过了酒坛子掂了几下，狡黠的像一只贪得无厌的猫。
　　“世事无常，今朝有酒还应今朝醉，谁知道明日，是否还有此时的快意呢？”
　　他眸中文光璀璨，溶溶滟滟，终于不是前几日奄奄一息的颓暗了。虽听他话里含沙射影，枫岫只当他在生死边缘徘徊了一巡，心中难免恲恲，也不忍心继续拂他心意，遂然拿出了两只白瓷杯子，各自斟了满。

　　拂樱一口浮白，“第一杯，敬你我逢凶化吉。”
　　枫岫心下十二分的慨叹，薄唇轻沾杯沿，白瓷寒香，杯酒清冽，仿若缠了满身的冰绡，丝丝扣扣入骨牵肠。
　　“第二杯，敬你我旧友心合。”
　　拂樱略略上挑的凤目亮闪闪的，与窗外那轮孤月悬冬夜交相辉映，含情又无情，嘴角却噙着一丝揜郁的笑，似是欢喜失之悲路，被碾了个粉碎。
　　枫岫微一愕然，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又见他悠悠抬起袖口，揽过酣酒入肠，痛痛快快一饮而尽。
　　“第三杯，敬你我故人梦断。”

　　袖敛酒残，酴醿落尽，无声无息地潜入寒瑟山房。
　　乍然间血光焕赫，缤缤纷纷漫天漫地，眼前花盏上的血丝倒挂着，一束一束地垂了下来，泠泠如阑边红药，窈窕春风中，惊醒了梦中人。
　　枫岫定定地端视了半晌，那俨然是自己的血。
　　他摸了摸胸前的湿濡，那确实是自己的血。
　　手捧花盏之人冷冷地鹄立着，在眉宇间铺陈出一丝形同陌路的威煞之气，宛如修罗道场上的将神，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后背沁出一层薄汗，枫岫脑中绵绵瘴雨，眼中曳曳蛮烟，数月里朝夕相待的画面都拼作白瓷杯子滑出了手心，“咣当”一个脆响，一声接一声的裂了开。
　　梨花白的馥香醉了满室，呛得人几欲落泪。
　　只听拂樱漠然开口，“这三杯酒，是我最后送你一程。”

　　话音方落，第二式又再袭来。
　　这一次拂樱掌风迅捷如鹰击长空，锐钜似凤唳岐山，力劲霸道中隐隐几许沉静如渊。
　　再容不得半点迟疑，枫岫迎掌而上，两人双手一合，他只感到手三阳经内真气风雨漂摇，支体鳞皴，未及反应，已踉踉怆怆后退了数步。
　　倏忽间，一阵灼烧后的创楚沿掌心经络涣衍，鳞次栉比，星罗棋布，途径鱼际，少海，直冲后脊神堂穴。
　　他抬起左手按住右臂，以真气沉于气府，在奇经八脉中循环了一个小周天，硬生生地将那股横冲直撞的内力压了下去。
　　此番二人内力高下立断，枫岫按住胸口的绵痛，穆然道，“我从未料到，你会有此等功力。”
　　“凭你的能为，竟妄想将我的任督二脉锁住，”拂樱撤掌回身，讥诮道，“枉你自作聪明，以为这样就可以防住我。”

　　枫岫心下已经了然，沉住体内真气，“你等这一刻等了很久。”
　　“你虽步步小心谨慎，却还是在最后关头大意，是你不智。”
　　拂樱背对着烛光，将神色中所有的波澜起伏都留在了阴影里，唯独那双睛如点漆的凤目，顾盼生辉，掩不住的多情，不留余地的寡情。
　　“你果然也是为了罗喉戒玺。”
　　“此物事关佛狱大业。”
　　他缓步到台案旁，一只手端起罗喉戒玺，攥在掌心中深深地看，那是胜利者的居高临下，是掠夺者的跋扈自恣，目光倨傲，毫无保留。
　　“我志在必得。”

　　枫岫此刻一心只欲夺回戒玺，静默片刻，一招逸风指，左手食中两指引气为剑，剑贯长虹，气倚昆仑，朝拂樱身后刺了过。
　　拂樱凛眉，手中花盏登时化出芯芯青光，映着他玉面红唇，肌香骨秀，凭空生出了几分邪佞。
　　那青光幽冥似地狱的鬼火，寒栗如鬼差索命的铁链子，在枫岫胸前的伤口附近缠绕了数下，悴然钻入他体内。
　　枫岫顿觉周身绵痛苦不堪言，似是在针床上滚了一遭，三魂在地府里逛了一遍，七魄亦失了大半，连五脏六腑并皆软成了浊泥。
　　他蜷缩在地，五指死命扣住墙角的纹缝，额际大汗淋漓，痛不欲生。

　　“此蛊名诛魂蛊，与噬心蛊是同一种蛊虫所制。”拂樱目光冰若寒潭，“你向来自诩博学，依你看，我是否真的需要噬心蛊的解药？”
　　枫岫心内不由得一凛，眸中奇光五色，乍明乍暗，好似暗夜中苟延残喘垂死挣扎的萤火虫，不知活着是幸，还是就地死去索性更痛快一些。
　　“如此轻易相信他人，还是你不智。”
　　枫岫咬了咬牙，磨出牙间一口浑浊的血，“我唯一的不智，就是在你我重逢的那一日，没有当即将你杀死。”
　　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生若不曾相见。

　　万籁中，只闻风敲碎玉声。
　　拂樱衣袂翩翩，佻旋若飞，过了半晌，又低低地开了口，声音凝缓喑涩，近乎有些缠绵缱绻的意味。
　　“当日我来找你之时，未曾料你多年身居高位，竟是这般天真。”
　　顿了顿，起承转折间，却已是水滴石穿的坚韧，“只可惜，自始至终，我心从未背离过佛狱，我亦只有这一个故土。”

　　枫岫浓密的长睫一颤一悠，仿佛夜色下扑腾的飞蛾，力衰而竭，唯剩至死不休。
　　电光火石的刹那，眼角眉梢俱是杀意。
　　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提气于掌，琳琅红枫铩如羽箭，密密麻麻，将寒瑟山房围了个滴水不漏。
　　“为了罗喉戒玺，你竟要与我同归于尽？”
　　拂樱眉眼间掠过一簇冷隽，“也好，你既然说将这里看作是你我二人的故乡，今后此地，便是你最后的归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