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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王侯敍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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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樱对樱花的情有独钟,在佛狱也并非罕闻。
现下这个爱花之人正站在一棵树前,那树上花瓣点漆如墨,远看似百鸦展翅,好不阴森,唯有心蕊处一片丹红浓染,更是怵目惊心的艳冶。
他静静瞧了半晌,听身后脚步声擦过深渥的土壤,夹着一道清朗的男音,仿若小石掠过湖面,“白尘子见过凯旋侯。”
拂樱将那沉如碧潭的目光收敛了,淡色道,“是你。”
“恭迎凯旋侯功成回朝。”
白尘子注视着眼前妖树上弥沦的霾霃,知他心中牵挂此物,温言道,“句芒红城中的樱花树,一直在等待侯的归来。”
拂樱抬起手指轻轻抚上一绢樱蕊,却见那芯芽末端生出数根小刺,倏然扎得他指尖零星血斑。他方才记起佛狱的樱花与苦境大为不同,以血为水,化骨为食,不择手段地供养着树体,这才费尽心思地生出满枝刁钻古怪的琳琅,远非苦境的绯樱,色彩虽是妍丽无双,惹人怜惜,却也多多少少缺失了狠戾的趣味。
二十载岁月蹉跎,这潏潏的血腥气依旧久候不退。
拂樱眼中忽而幽寂似山谷,那里深窅浩茫,揞着的是苦境温柔的四月,落樱粲然,斜雨兼花湿了薄衣。
世如春梦空头白,山似故景眼色青。
也不过仅此而已。
他顿了一顿,凛声道,“你的表现不错。”
白尘子半垂着头,“侯布局在先,白尘子应势而为,不敢邀功。”
“若无你从旁推波助澜,我也难以如此轻易便取信于他,”见他姿态谦卑,拂樱浑然不在意地一笑,“我凯旋而归,你亦是功臣。”
白尘子低低地应了,旋即轻声问他,“侯有否见过王?”
“我尚未入宫,”看他欲言又止,迟疑不决,拂樱蹙眉不悦,“有话便讲。”
“我听人禀报,那位.......于数年前,已被王接回宫里......”白尘子边回答边扫了一眼他,见他神色沉静似水,续道,“依那位的性情.......侯还是小心为上。”
与其说他镇定自若,不如说他行走江湖多年,早已习惯于详装平静的姿态现于世人,更何况谁叫他一走就是二十年,朝政更迭自古是常态,倘若做不了应天顺命,便只有弱肉强食,胜者为尊。
正如咒世主在他离开佛狱那日的交待,“火宅佛狱的凯旋侯地位矜贵,若你日后凯旋而归,这份尊荣才能继续享有。”
那时他虽年少,却已经历世事坎坷,知自己肩上千里之任承负累累,攸关佛狱未来霸业,更是寒芒在背。
凯旋侯所代表的,也不过是战无不胜那区区四个字而已。
可这寥寥二十六划却是销金断玉,豪气云天。
他要黄沙百战穿金甲。
他要火宅佛狱日月辉煌,星汉灿烂。
他要世人永远记住这四个字。
拂樱缓步踏上幻空之间之时,天近黄昏,深秋暮色下的火宅佛狱,道旁尘沙乱西风,更添萧瑟几许。
殿上一名男子肃然静坐着,看样貌已是有了些年岁,周身裹拢着黑色蟒皮制成的软甲,衬得他轮廓刚毅擢硬,同这堂上的镇殿宝刀一般,千年寒铁打磨,斜凿黄金侧锉玉,冰槊曜目,有着赫赫不容冒犯之威。
拂樱于阶前一撩长袍单膝跪地,毕恭毕敬地挹作了个大礼,遽而自怀中摸出一件事物,两手呈上,声音坚定似苍松翠柏,“罗喉戒玺已被我夺得,拂樱终不负王命。”
咒世主一手接过戒玺,对着烛火的方向照去,戒身寒铓懔懔,映着他面上盘驳交错的道道疤痕,曳然攒动,溢出几许幽森的可怖。
“这便是罗喉戒玺?”
“我曾与枫岫一同进入戒玺境中,此物非同凡响,确实如传说中所言。”
他将戒玺境内发生的事情拣紧要的说了,因他那日由于噬心蛊之故昏昏沉沉,也只记得了个大概,提及暗邪略影,又道,“此人身负异术,来历神秘,听他与枫岫的对话,似是昔日罗喉将邪天御武的邪能封锁于境中所幻化,也是这戒玺力量的拥有者。”
咒世主眸中稍现霁色,又见他依旧端端正正地长跪阶前,示意他起身且离自己近些说话。
“这二十年在苦境,你辛苦了,拂樱。”
听他声唤自己的名字,拂樱心中一动,他初次在这正殿中与其叙阔的一幕历历可见,当时他以年少之姿初封侯位,势位至尊,受百官叩拜,享无上荣宠。
那个秘不可宣的身份禁不住破封而出,他眉间掠过一层薄雾,亦轻亦远,且疏且离。
他沉默了一瞬,转念间便敛了心神,“为佛狱大计,拂樱心甘情愿。”
咒世主又问,“你伤势可有恢复?”
拂樱略一迟滞,缓声道,“臣已无大碍,让王担忧了。”
咒世主颔首,“罗喉戒玺已被我佛狱收入囊中,征伐苦境之日近在眉睫,你要做好准备。”
拂樱微微思忖,“慈光之塔同杀戮碎岛那边,须提防他们撕毁魌海协议。”
“有罗喉戒玺在,就算魌海协议撕毁,再来一次四魌海战又有何惧?”
咒世主摩挲着紧握于掌心的罗喉戒玺,隐隐眸光悖厉似荒山凶豹,“我们已经等了太久了。”
二十多年前那场纵贯四魌群岛的战争,腥风血雨耗时三年,除了偏守一隅与世无争的上天界,其余三国生灵涂炭,无一幸免。所幸三方最终均做妥协,以签订休战协议作罢,在此基础上又加了一份魌海协议象征和平伊始,这才各自偃旗息鼓休养生息。
拂樱攥住了手心,“臣愿做先锋,为佛狱开道。”
“明日三公会议,讨论进军苦境一事,”咒世主又道,“你回来后可曾见过太息公?”
拂樱摇了摇头,“未曾。”
“你与她并列三公之位,朝中事务上同须尽心尽力。”
想起白尘子的提醒,拂樱沉然道,“那个禁忌的名字,王将他放出,恐对佛狱未来不利。”
咒世主欹靠在椅子上,微阖的双眼下布满细细碎碎的摺皱,被刀疤隐屏着,更胜似千沟万壑流过山峙。
拂樱这才意识到他已经是个年逾花甲的老人,远远不是二十年前送自己离开时的英武之君了,他抿紧双唇,喑默不语。
少顷,咒世主声音亢厉,“拂樱,你的个性,日后必会招来杀身之祸。”
拂樱眉梢一扬,双睫扑闪着,“身为佛狱三公,当是佛狱利益为上。”
咒世主眉宇间是矢志不变的冷峻,“你虽为三公,也不得干涉王室内事。”
他摆了摆手,示意拂樱退下。
言至于此,见咒世主已生怒意,他默不作声地垂着长睫,起身便欲离去,却又听一声暗哑传来,“拂樱,你在苦境可还有未了之事?”
拂樱心内一懔,好似自崖峭坠落碧渊,万叠岚光,半山落日,一帧一帧都压得眼眶涩疼。
他在幽幽的烛火下闭紧两眼,再次睁开时眸中清冱如凝瑛,凉得紫陌万丈,红尘泥泞都结作了冰锥。
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臣在苦境,未有不曾了却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