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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明月楼(一) ...

  •   砖红色的宫墙平地而起,中间是冗长的甬道。李弘茂不疾不徐地走在前面,殷铮保持着与他相同的步调,始终落后一步,微微低着头,好似很恭敬谦卑,没有丝毫的僭越。

      就如这宫规森严的地方行走的,形形色色的人一样,随时都可以卑躬屈膝。

      可心里总觉得,他是不同的,这点不同只能从他藏起来的眼睛里看出。

      “父皇已经下令大理寺协助三皇叔彻查此案。”李弘茂突然轻声道。

      殷铮眉梢微动:“是齐王殿下?”

      “正是,”李弘茂回眸看了他一眼,走了两步,才轻轻一笑,意有所指地道:“听闻明月楼里新收集了一批古玩字画,举办了一场鉴赏会,为期三天,许多达官贵人和文人雅士都会前去一赏。明日便是鉴赏会的最后一天了,前两日我有事不曾去,总觉得十分的惋惜,先生想必也没去过罢?不如明日与我一同前去。”

      他方才还在说审案的齐王殿下,此刻又突然提到了这鉴赏会,殷铮何等聪颖,几乎是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先生?”听不到答复,李弘茂不由停下脚步,有些困惑地看向他,又问了遍。

      殷铮压下心中难言的感激与惋惜,整整衣袖,躬身行了一个大礼:“殿下大恩,草民没齿难忘。”

      感激的是李弘茂居然还会继续出手相助,惋惜的是这样钟灵毓秀的皇子,却活不过二十岁。

      待出了宫,二人这才分开,坐上各自的马车。

      李弘茂踏入自己那辆朴素的青木马车,知春已经候在里头了,见他进来,忙将备好的三个竹篮掀开,露出一些黄白之物,细看却都是纸折的,黄的是元宝,白的是铜币状的纸钱。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贡品,以及厚厚一叠手抄的经文。

      “爷,都按往年的份例备好了,”知春看了眼天色,有些犹豫,“今日耽搁了不少时日,回来的话城门恐怕都落锁了,您还去……”

      “自然要去。”李弘茂打断她的话,声音不大,清清淡淡的,却透着天生上位者的气势,令听的人不敢抗拒。

      “是。”知春垂下眸,不再多言。

      马车疾驰而过,它有着最朴素平凡的外表,没有人知道它的里面坐着当朝尊贵的天潢贵胄,它一路驶过富足的东市、嘈杂脏乱的西市,最后嘚嘚地出了城,

      一路向前,愈行愈偏,待暮色四合之际,终于在荒野之间停驻。

      这里是被世人彻底遗忘的角落,野草肆无忌惮地疯长,灌木虬枝,夜风荒歌。借着昏暗的天光,隐约可见荒草丛里歪七倒八地立着一些无名坟碑,孤鸦悲啼,一声又一声,似在替这片乱葬岗中的冤魂们发泄着无处可诉的怨气。

      这里是乱坟岗。

      “爷,到了。”驾车的狄连是个其貌不扬的汉子,他拉住缰绳,一板一眼地道。

      车外野风呼啸,如鬼泣婴啼,知春缩了缩肩膀,觉得有些瘆得慌。眼看她家主子已经什么都没感觉到似的下了马车,她只能一咬牙,快速地跟了下去。

      李弘茂在乱葬岗边缘站定,也不进去,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着。风狰狞地撕咬着他,将他的鬓发吹乱,将他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可他却如同一尊雕像,只沉默地立在那儿。

      平日的他因为病痛缠身,看起来是有些文弱的,此刻看起来却完全不同。知春与狄连站在马车边,远远地看着那个男人,他的脚底好似生了根,紧紧地扎入这片土地,不管风多么大,都无法动摇他分毫。他的背影好似能说话,告诉着人们他的倔强、顽固、执拗。

      而只有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人才知道,这些情绪,全部都是由仇恨催化而来,从幼年起就扎根发芽,生出的藤蔓刺遍了每一寸骨肉肌肤,直至不死不休。

      可又有那么一瞬,知春觉得,远处的那个背影是脆弱的,无助的,仿佛在孤独地哭泣,等着有谁去抱抱他。

      “娘,”李弘茂没有踏入乱葬岗,就站在外面,对着空旷的天地,轻轻地,轻轻地说,“不孝子又来看你了。”虽然不孝子连你的尸骨都没找到,连你最后长眠之处,也不知道在哪。

      第二日清晨,殷铮正吩咐徐长风备车,却道醉园外却已停了一辆马车,正等着殷先生。殷铮忙赶出门,便见一辆眼熟的青木马车停在拐角,车帘里伸出一只修长的手将帘角一挑,李弘茂笑容和煦:“早。”

      殷铮大为惊讶:“殿下怎么亲自来了,草民实在惶恐。”

      “说好的一起去明月楼,”李弘茂笑吟吟地招呼道:“先生上来吧。”

      堂堂乐安公亲自来接人,殷铮自然不敢拂他的面子。待他上了马车后,车夫也不用吩咐便一甩缰绳,拉车的马儿“哒哒哒”地走了起来。

      这辆马车从外面看十分寻常,然而进来后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四下车壁都用柔软的羊绒毯子裹着,车内几乎不见颠簸,一架小几固定在正中,几上摆着一套茶具,茶壶口犹有袅袅白烟升起,一角放着笔墨纸砚。不知是何处放了熏香,车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味,比梅香清,比桂香淡,十分好闻。

      从殷铮上车之后李弘茂便在不着痕迹地观察他,然而只见到他在一开始眼里闪过一丝惊叹,之后便恢复了淡然,哪怕是和自己同处一处,也不见丝毫拘谨。

      李弘茂在心里悠悠一笑,六弟的眼光到底不差,这么一个殷先生,恐怕还真能比得白鹿书院那些老古董。

      而殷铮在打量完马车后,目光不由也落在了李弘茂身上,方才一见之下他便觉得有些怪异,此刻细看,才觉出端倪——李弘茂身上的装扮还是昨日那一套,虽然看起来精神,眼下却有一圈青黑,眉宇间有着一丝压不住的疲惫。

      他不由问道:“殿下昨日没有休息么?”

      李弘茂一怔,随即摇头,哂笑道:“这都被你看出来了,昨日有事出了趟城,没赶得及回来,就在城外宿了一夜。”

      殷铮大为愧疚,昨日他若不是陪自己进宫,想必也不会来不及进城,而且今日他刚回来,没时间回府休整,就又要陪自己去明月楼……

      殷铮目光落在他发上,突然一顿,轻声问:“殿下昨夜可是去祭拜故人的?”

      李弘茂愣住:“你怎么知道?”

      殷铮闻言倾身,抬起手,往他头顶抚去,李弘茂从未和别人凑这么近,顿时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只觉得殷铮的袖子垂下,拂过他脸庞,酥酥麻麻的痒,挟来一阵如酒的清香。

      一时脑子里纷纷乱乱的,然没等他想个所以然来,殷铮已经退了开去,恢复了从前疏离有礼的模样,而他举起的手里捏着一张未烧尽的纸钱,想是昨夜还没烧完就被风吹起,最后落在了自己发间,直至方才被殷铮发现取下。

      接过纸钱,李弘茂在指尖缓缓摸索,低头看着,流露出几分难忍的哀伤落寞,“昨夜……是我母亲的忌日。”

      殷铮注意到,他用的词是“母亲”,而不是“母妃”。

      心中一软,不由轻柔地哄了声:“……殿下还请节哀。”

      李弘茂摇摇头,很快将方才那一丝软弱收了起来,微微一笑,平静如常,好似方才的那一幕只是错觉,“没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既然他这么说,殷铮当然不会继续这个话题。似乎是很突然的,又似乎是十分默契的,两人没再出声,车厢里陷入一片静谧。

      殷铮一手挑帘,看着窗外,风从窗口吹进来,他两鬓的碎发在风里划出柔和的弧度,在这难得的安宁中,显出别样的温柔。

      李弘茂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会儿,开始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儿,殷铮忽然觉得肩头一沉,他乍然回神,微微侧首,脸颊被毛茸茸的发丝戳得发痒,再往下,是李弘茂安静的睡颜。

      心里忍不住地泛起些微的酸涩。

      平时和李弘茂相处,总会令人忘记他的年纪,他有着一双莫测的眼睛,总是一派沉着冷静,举止优雅,带着与生俱来的高贵,以及身居高位者所拥有的气势,他虽然是温和的,却也是强势的。

      也只有此刻,殷铮才意识到,这个少年如今也才十多岁,若是放在未来,还是个在象牙塔保护中的孩子,在这里却已是、也必须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国公。他已经可以掩饰起真实情感,在这风起云涌的皇权中央,一步一步,走得稳当。

      他这一路是怎么走来的?成长至此,究竟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这些种种,自己身为局外人,终究无法体会,可自己到底在这片漩涡中心待了一段时间,窥见的冰山一角已令人咋舌,更遑论这片黑暗的全貌了。

      李从嘉比他小不了几岁,尚怀着不现实的清高锋芒,可他呢?竟连一丝棱角都瞧不到。

      所以才会在钦佩之余,生出些微不合时宜的怜悯。

      这么想着,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梦到了什么,李弘茂忽然不安地动了动,眉心拧在一起,脸色变得刷白,额角冷汗直冒。过了一会儿,他手脚突的抽搐,在半空中胡乱挥舞,如溺水的人在抓最后一块救命浮木,又如悬空的人绝望地摸寻吊命的绳索。殷铮来不及多想,抬起手,便被他一把抓住了,用力之大,让殷铮觉得自己的手快被他勒断了,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肌肤相接处湿漉漉一片,全是不知何时流出的冷汗。

      他到底梦到了什么?

      殷铮一只手任他抓着,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脊,唤他的名字,想把他从梦魇中唤醒。

      这一招确实有点用,李弘茂的睫毛开始剧烈地抖动,像是在努力睁开,可是却好似有根线拴着似的,无论怎么挣扎也睁不开。

      车外的知春听到了声音,掀开帘子探进半个头,看到自家主子的样子,连忙爬了进来,跪坐在一旁,伸出双臂。

      殷铮意会,想松开手,把地方腾给知春,一边道:“他被魇住了,要把他喊醒才行。”

      知春摇头,苦笑道:“没用的,这个时候的殿下……喊不醒的……”

      李弘茂抓得实在太紧了,每当殷铮想把手从他手里抽走,他便会更加激烈地挣扎起来,殷铮有些无措,又有些不忍,莫可奈何地看着知春。

      知春急中生智:“那烦请先生抱住殿下。”

      殷铮果真将他搂在怀里,轻轻拍打他的后背,知春在一旁,忽然低低地开口,唱起了一支歌谣:“燕,燕,飞上天,天上女儿铺白毡,毡上有千钱……”

      女儿家的歌声低缓柔美,如深夜里流淌的月光,将所有的伤痛都慢慢抚慰。在歌声里,李弘茂渐渐平静了下来,眉眼染上一份安宁,睡得香甜。

      知春又反复将歌谣唱了两遍,这才渐渐停下,眼睛红了一圈,看着她家主子的眼里似有无限悲伤。

      不过很快,她就止住了这样无谓的感情,露出坚强的神色,擦了下眼睛,歉意地朝殷铮笑了笑:“没事了,再让爷睡会吧,还请先生多担待片刻,马上就要到了。”

      说完,她就重新出去,坐回狄连旁边。

      车内,殷铮轻轻拨开李弘茂鬓角黏湿的碎发,神情复杂地端详他的脸庞。少年有着一张略显瘦削的脸庞,鼻梁高挺,眼窝深陷,眼底染着一片青黑,因方才的一番折腾,脸色比平时还要苍白一分,更衬得鸦色的眉眼深沉纯粹。

      也就是在这时,殷铮才意识到,他平时虽然总是生病,却因那一身收放自如的威势,生生让人忘了他的病弱。此刻抱在怀里,才能感受到,他真的很瘦,也……比想象中的,要脆弱很多。

      这世上真的没有什么人是无坚不摧的,只是有些人的软弱,在他清醒的时候看不到。

      无言地叹了口气,将李弘茂轻轻放在座位上,又拉上毯子盖好,殷铮一掀帘子,也坐到了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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