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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夜祸起(四) ...

  •   东宫左近有一庞大的建筑群,是为未出宫建府的皇子居所,在其中一座名为延嘉殿的宫殿庑廊下,少年李从嘉只着单衣,披头散发,倚在围栏上,不断灌着酒,形容落寞。

      他知道,就在不远处的门外,站着一队侍卫,将唯一的出口牢牢守住,这一方熟悉的天空被困成了一座华丽的囚笼。而他就是这笼中的鸟雀。

      可就算到这个地步,他也不能去怨,更不能去恨。

      是啊,他有什么可怨可恨的呢?在外人看来,他涉嫌私换皇子,只被软禁在宫中已经是皇上莫大的恩典了。

      “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他一口酒呛入喉咙,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大笑了起来,“世人皆道做官好,荣华富贵尽一生,可笑!可叹!可羡?可悲!”

      谁知将相王侯外,别有优游快活人!

      如若可以选择,真想永远逃离这里,去过闲云野鹤的生活,看大漠孤烟直,听月夜海潮声。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左右奉迎,那样快活自由的生活,能过一天怕是一生也无憾了。

      可他却不能离开,他的所有牵绊都在这儿,那些亲朋好友,如何能舍得去。没有不顾一切的果决,只能继续待在这泥潭中央,越陷越深。

      糊涂间,恍惚听到院外传来说话的声音,然后有脚步接近。这个时候能过来的还有谁,只有福春那个老东西了!李从嘉恶向胆边生,猛地将手上的酒壶砸了过去,怒吼道:

      “滚!”

      啪!

      来人猝不及防被砸了个正着,脚步一顿,一道略带担忧的嗓音响起:“殿下,是我。”

      这是……李从嘉一怔,酒也醒了大半,猛的转过身,又惊又喜:“先生?!”

      当看到殷铮额角的血迹时,愧疚顿生:“对,对不起,我还以为是……”

      “无碍,”殷铮摇摇头,又叹道,“您没事吧?”

      “我……”李从嘉本来就憋了满腹心思,此刻被这么一问,就要滔滔不绝地倾诉出来,却在这时,殷铮身后又走过来一个没有想过会出现的人,顿时止住,“二哥?你怎会来这?”

      他自认与李弘茂不熟,至少没有熟到在这人人避他如猛虎的时候,涉险来探望他。

      “你个书呆子,没有我,你道殷先生怎么进来的,”李弘茂没好气地拉过殷铮,“还打算在这院子里叙旧吗?走,进屋去,你头上的伤需要包扎!”

      李从嘉这才反应过来,他一见到殷先生只顾着激动了,忘了想这么一茬。

      下人都被李从嘉发酒疯打发走了,他只能自己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找出了止血的药粉和绷带,又不知该从何下手。看他拿着药瓶手足无措的模样,李弘茂摇摇头,将这一任务接过,动作娴熟地为殷铮止血包扎。

      殷铮本没将这点小伤放在心上,但是两个皇子替他着急,他素来不是个会轻贱别人好意之人,心中微暖,也就任由二人动作了。一片静默中,感受着李弘茂小心又熟练的动作,不由心中微动——身为高高在上的皇子,如从嘉那般不会包扎,这才正常,李弘茂为何会如此熟练?好似经常动手似的……

      以殷铮的性子,自当不会将这种问题问出口,只是难免生出点好奇。

      因为有第三人在场,李从嘉有些踌躇,本来想说的话不太好说出口,场面不由有几分尴尬。李弘茂将药瓶塞好,自然地道:“我有许久未去见母妃了,此番进宫,正好前去看望一番,待会再来看二弟。”

      另二人哪里不知道他这是特地给他们留下空间单独说话,不由十分感激,将李弘茂送出门,等李从嘉回头时,脸上的强撑着的笑已消失不见,他望着殷铮,沉默良久,才涩然地:“先生……”

      李从嘉眼眶微红,流露出些许压抑不住的脆弱与茫然,这是殷铮从未在他身上看到过的神色。从认识开始,这个少年便是身份尊贵的安定郡公、高高在上的皇室子弟,他年少恣意、又骄傲自矜,哪怕是因为被误会吃霸王餐最狼狈的时候,也只是窘迫一点而已。

      可现在他眼眶泛红,神情怔忡,哪里还有平日里半点影子。

      越是高高在上的人偶然间流露出这样脆弱无助,越是会让人心下恻然,殷铮也不例外。看到李从嘉这副模样,他一时不忍,一时怜惜。想着李从嘉到底还是个孩子,又一直顺风顺水地长大,从未遇到过什么挫折,现在陡然碰上这么大的事,难免会乱了阵脚。

      于是他忍不住开口劝慰道:“郡公不必太过担忧,皇上只是暂时将您软禁起来,乐安公能够将我带进来看望您,说明事态并不算严重,只要等到事情真相水落石出之后,您便不会有事了。”

      岂料李从嘉听了他的话并没有觉得安慰,而是摇了摇头,苦笑道:“您说的我都懂……”

      “父皇厚爱,我当知晓,”少年闭了闭眼,“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太累了……”

      “方才在外面的时候,听到殿下对酒当歌,”殷铮心中不忍,却还是狠下心肠劝道,“这满地黄金,却步步惊心的生活固然疲累,可殿下生于斯,长于斯,纵使再不愿,也只能去适应。”

      “我知道,我知道的……”李从嘉呢喃着,有些茫然地低下头。

      室内鸦雀无声,殷铮担忧地、温柔地、耐心地等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终于又抬起了头。

      “我知道的,”他抿着唇,轻声地,将这四个字又重复了一遍,神情渐渐锋利起来,“但是我不愿。”

      殷铮心中一震,一错不错地凝视着李从嘉的眼睛,好像看到了里面有朝阳升起又落下、花开了又凋零,最后只剩下暮鼓残霞,荒芜满地。而少年就那么孤身一人站在四合的暮色里,明明孤独无助,却倔强的不肯显露出分毫。

      这才是他,带着满身的棱角,宁可在这污浊的尘世间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肯同流合污。

      殷铮不知道自己心中充斥着的究竟是什么,是震撼?是不解?是担忧?是果然如此的了然?还是那么一丝无法察觉的艳羡?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原本准备好的那些劝慰,什么木秀于林,什么韬光养晦,此刻都没有说出口的必要了,成年人的那些自保与妥协,在这个涅而不缁的少年面前显得如此的肮脏卑劣。

      他太天真了,在这权利漩涡的中央,竟还能有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可又有谁能说,这样的天真有何不好呢?

      “郡公……”殷铮长长一叹,轻轻地将这个孤独又倔强的孩子环在怀里,轻抚少年的背脊,无人能看到他的瞳孔变得幽深果决。

      就在这么一个瞬间,殷铮破天荒的在心里下了某个决断,一个与他的处世之道完全相悖的决断,只为了能保全眼前少年的这份赤忱无邪。

      殷铮的手心是那么温暖,就像是在漫无边际的荒天雪地里,破开云层照进来的一缕阳光,和煦又温柔。

      有那么一瞬间,李从嘉心里的委屈突然涨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他将头埋在殷铮的肩膀里,很快那儿就濡湿了一片:“先生,你说的那些我都知道,我知道先生是对我好,我只是,我只是不想那样做……”

      “那就不做了,殿下,您只要做您自己就好。”剩下的,我来帮您做。

      半个时辰后,李弘茂果然依言来接殷铮出宫。彼时李从嘉正与殷铮下棋,经过方才的宣泄,他的心情已经平静了很多,甚至还笑着将他们送出了门外。

      李弘茂落后了一步,看了眼殷铮的背影,对自己的六弟轻声道:“六弟很是不喜大哥送你的那名内侍啊。”

      李从嘉眉头微皱,不知他此言何意。

      “六弟,目之所及,便是天地,你贵为皇子,目光不该放在这种蝼蚁的身上,既是不喜,直接除去便是,有何难的。”

      李从嘉狐疑地看着他,李弘茂冲他微微一笑:“六弟一直受大哥掣肘,我这个做二哥的不过是有些看不过罢了,六弟这样的性子,何须委屈了自己。”

      李从嘉与他对视良久,见他神情真挚不似作伪,目中狐疑渐渐散去,若有所思:“谢二哥提点。”

      李弘茂一笑,潇洒转身,挥挥袖:“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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