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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夜祸起(二) ...

  •   入夜之后,万籁俱寂,万春殿内却仍亮着烛灯,铜制的香龛里白烟袅袅,在暖黄的烛光中却生出几许冷清寂寥的感觉来。案上堆着如山的奏折,也不知何时才能看得完,李璟不耐烦地丢下手中的一本奏折,揉了揉眉心,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懒洋洋地问道:“许久没见老六了,他最近怎么样了?”

      身后阴影里的人低眉顺眼地凑上前,替龙椅上的帝王揉着酸痛不已的肩膀,一边用独有的尖细嗓音轻声道:“郡公近来一直在白鹿书院和微著宫之间两边跑,忙得很。”

      李璟一怔,这才想起自己的六子前段时间拜了个布衣为师,自己经不起他软磨硬泡,不仅答应了,还赐了微著宫给他们上课。不过后来一直没什么消息,若不是常公公提起这一茬,自己都忘了。

      “那个,就是老六拜的那个先生,怎么样?”

      虽然李璟一直没有过问过,但是常公公身为帝王身边最亲近的奴才,还是命人查过,此刻便斟酌着道:“那位先生这段日子一直很安分,听说瞧上去也是好的,奴才也远远见了几面,那通身气质确实不俗,又是郡公自己选的老师……郡公虽然年幼,但已是才名在外,能让郡公看得上眼,应当错不了。”

      “老六自小便是朕几个皇儿里最灵慧机敏的,朕一直都很喜欢他,只是不知为何近些年来却变得荒唐起来,不爱读书也就算了,竟还学着那些纨绔子弟去逛那些花街柳巷,年纪不大,风流债倒是闹出不少,”说到这里,李璟不由冷哼一声,常公公伴在他左右多年,自然听出他话里并没什么真正生气的意思,果然,不久后,李璟又忍不住笑骂了起来,“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在折腾什么,现在这下子又自己给自己找了个老师,朕倒要看看,这臭小子能学进多少。”

      常公公附和着笑了两声,挑了个时机,慢吞吞地道:“郡公能看上的先生自然坏不了,不过……”

      “不过什么?”

      “奴才按照皇上的吩咐去查了查这位先生的来历,却什么都查不到,奴才担心……”

      “查不到来历?”李璟却不如常公公所想的那么担心,他只是稍加沉思后便将此事暂且丢下,淡淡地道:“既然是老六喜欢的,近来又安分,也不必动他,你派人盯着点,若有异动,便处理了罢。”

      总归是个白丁,身无官职,便是别有目的也闹不起什么风浪。

      皇上心里有所思量,常公公自然不会再多嘴什么,做奴才的,要的便是这点知情识趣,于是他躬身道:“皇上圣明,奴才这就派几个人盯着他。”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李璟不虞地皱起眉,常公公立刻高声喝道:“何人在外喧哗?!”

      话音未落,一名面生的宫女便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一下子跪倒在地,紧张得连话都说不顺了:“皇,皇上,刘,刘美人要生了!”

      “什么?!”李璟猛地站起来,转怒为喜,他握着手在宫里走了两步,忽然往门外折去,“不行,朕去宜秋宫等着!”

      常公公吓得连忙拉住他:“皇上别急,奴才这就给您备轿。”

      李璟这才想起来此处离宜秋宫并不算近,于是一连声地催促道:“对,对!快!快给朕备轿!”

      这边,宫门前,一辆马车慢悠悠地停下,李从嘉在福春的搀扶下醉醺醺地下了车。他刚刚从醉园回来,方才虽说有殷铮的开解,可到底心中不痛快,不由多喝了几杯酒。宫门已经落了锁,然而守门的侍卫见是最得宠的六皇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让他过了。

      岂料他刚一踏入宫门内,便见到一名形容紧张的宫人左右踱步,一见到他,顿时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身前,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六皇子,您、您快去看看皇后娘娘吧,娘娘她……”

      “母后又怎么了?”

      “娘娘她让人杖责招一百杖,这是要活活将人打死呀!”

      李从嘉酒意顿消,厉声问道:“你说清楚,母后平日最是宽厚,招晴在母后身边时日不短了,如今又是为何突然杖责于她?”

      宫女飞快地道:“今晚皇后娘娘才知道,那招晴不知何时竟有孕在身,瞒到如今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招晴说是龙种,却惹得皇后更加震怒,说她擅自与人私通是一罪,污蔑天家是二罪,死不悔改是三罪,三罪并罚,命人杖责一百……奴婢想,若,若那孩子真是……日后皇上若是知晓了,难免不会怪罪于皇后,只是娘娘现在震怒之中,谁的话也不听,奴婢们苦劝无用,六皇子,皇后娘娘平日最是疼爱您,还请您过去说说话吧!

      宫女说完等了许久却仍得不到回复,于是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却只见安定郡公面色铁青地站在原地,目光晦涩难辨,宫女被他这幅样子吓了一跳,慌忙又低下头,再没敢抬起来。

      正在这时,又有一名眼熟的宫人匆匆跑来,李从嘉认出这人是皇后赐给自己的小宫女,心中满腔郁结正无处发泄,不由厉声呵斥道:“又是何事?!”

      “回禀郡公,”小宫女被他唬了一跳,扑通跪在地上,硬着头道,“宜秋宫那边传来消息,刘美人要,要生了,如今皇上和乐安公都已经赶了过去。”

      李从嘉这才明白过来,皇后为什么突然要发这么大的脾气。

      他忽然间觉得意兴阑珊,他自幼性情高洁,最看不惯这宫闱之中各种乱糟糟的事情,可天命难违,他却是生于厮长于此,一辈子都逃不开。

      “我……”他冷笑一声,刚要拒绝,就听身边的福春低声提醒道:“殿下,刘美人产下麟儿,此乃大喜之事,乐安公都已赶到,于情于理您都该去看看。”

      “本!郡!公!不!去!”夜风一吹,刚刚压下的酒意上涌,他恶狠狠地挥开福春的手,“谁都别跟着我,我要一个人走走!”

      他身后,福春站直了身子,拦住焦急不已的宫女,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的背影。

      李从嘉踉跄地走着,恍惚间觉得四周十分熟悉,一抬头,发现竟不知何时走到了微著宫前面,这是父皇特地赐给他听讲的地方……看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了殷铮,想起了那双总是平静淡然的眼眸,被那双眼睛看着,仿佛连自己的心也能变得清明起来……心中纷乱的情绪就这么稍稍平歇了一点,他索性敲开宫门,命守门的宫人退下,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沿着小路一直走到假山上的凉亭里,李从嘉站在那儿吹了一会冷风,触目所及,唯有连绵黢黑的飞檐,这宫墙之内宛如泥潭,纵然满心不甘,却仍旧深陷其中,难以置身事外。

      同胞兄长一直视自己为敌人……李从嘉紧紧抿着嘴唇,木木地站在原地,只觉得喉咙发堵,眼眶却十分干涩。他忽然想起方才和殷铮下的那盘棋。

      虽然自己从未见过殷铮写词作诗,但他确实能下一手绝妙的好棋,方才他让了自己四子,自己却仍输了半壁江山,最后又羞又恼地坐在那儿生闷气。

      殷铮慢条斯理地收拾着棋盘,忽然开口道:“郡公可知您为何会输?”

      他闷闷地答道:“技不如人。”

      “郡公心思缜密,棋路其实也好,就算技术确实有所欠缺,却不该输这么快。”殷铮轻轻一笑,抬眼看着他,往棋盘上复盘,眨眼间方才下到一半时的棋局便被他复完。

      “您看这里,方才若是您走这一步,舍弃了这边的三枚棋子,便能将这一大片都争夺下来,”殷铮点了点某一处,“但是您却仍在想办法救那三枚棋子,于是最后不仅失了那本就救不回来的的三枚棋子,连原本不该失去的其他地方也失去了。”

      “善良仁慈是好的,但有时也需要狠心果断,郡公您多情,但有时难免不会被此所拖累,既然有些东西终归会失去,不如果断放手,去护住那些仍拥有的东西。”那时候,殷铮看着他,这样和他说道。

      是啊,他也知道自己有时候太过优柔寡断,明明知道有些感情早就不属于自己了,却还一直舍不得,拼命地想留一点在手心……

      先生说得对,那些终归会失去的东西,不要也罢。不然做一个不愿意面对现实的失败者,又可怜,又狼狈。

      他闭上眼,月光照在亭子的瓦片上,照在假山上的台阶上,照在路边的花草和栏杆上,却照不进他站立的这块小小的地方。

      *

      李从嘉正要离开微著宫,却不想宫门外面忽然传来一阵仓促慌乱的脚步声,有人低声催促:“快!快点!要是让人发现就糟了。”

      另一人声音更低,仿佛心里压着鬼似的:“娘娘就快生了……赶得及吗……”

      先前那人连忙道:“呸呸呸,别乌鸦嘴,不管怎么样都要赶上,不然你我岂能有活路……”

      李从嘉的心里咯噔一声,多年的宫廷生活让他意识到这段对话绝不寻常。外面的宫道平坦宽阔,一览无余,若是他现在出去,外面的人定然会看到他,届时还不知会被牵扯到什么阴谋里。思及此,他便避在门后,打算等那两人过去。

      而就在这时,墙外忽然被火光照得一亮,有人大声喝道:“谁?!”

      “大,大人饶命啊!”这是先前那两人之一的声音,李从嘉听在耳中,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十分不详的预感,他下意识转身便要离开门后,却还没来得及走两步,一个东西便骨碌碌地从半开的门里滚到他脚下。

      “咦,微著宫门怎么会开着?”说着,侍卫就举着火把跟着走了进来,看到他之后,所有人不由都怔在了原地。

      一阵诡异的寂静。

      火光照在周围的人的脸上,明明暗暗,模糊了那些人的面孔,李从嘉下意识低下头看向脚下的那个东西,随即脸色骤变。

      那是一具死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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