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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舍身成圣 ...

  •   数日后,楚国武贞节度使马希萼于朗州率兵反叛,岳州告急,鄂州城外楚军匆匆回援,李承节点出三千唐军儿郎,仗着熟悉地势偷偷缀在楚军身后,待得楚军与朗州叛军交战之时,猛然出击。

      战鼓擂动,冲锋号角声冲破云霄,这半个月来被困城中的绝望和愤怒化为此刻胸腔中的澎湃热血,他们像一柄突如其来的利剑,直直插入楚军阵中,将他们撕开一个口子。本已和叛军相博多时的楚兵心神俱疲,两头支援相形见绌,频频后退,直至被唐军和叛军收围成笼中困兽,溃不成军。

      眼见大势已去,楚军将领双眼发红,不知是因为杀红了眼,还是为眼前局势而感到绝望,马希萼骑在马上,拨开人群走到他面前,楚将发疯了一样扑上去,周围明晃晃地亮起一排银枪,刺破他残破的身躯,他拼命伸手,却终究碰不到叛国贼一根汗毛。

      “马希萼!!!你居然勾结唐狗!!!你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楚将破口大骂,不甘和愤怒将他的脸揉成十分狰狞的面孔,“你这是与虎谋皮!!!你个蠢货!!楚国总有一天会亡在你的手上!!!”

      马希萼冷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血将他的铠甲染成黑红色,在夕阳里凝成一尊残忍的雕像。

      他自幼被楚王扔到战场上,他的兄弟读着礼仪仁德学着兄友弟恭的时候,他在哆嗦着手学着将刀刺入敌人的胸膛,他的兄弟轻裘快马温香软玉在怀的时候,他躲在没人的地方一遍遍地干呕出黑黄的苦水,后来,他的兄弟入主东宫百官朝贺的时候,他已经能一把抹掉脸上的血水,在敌阵里拼杀。

      “这是马家的楚国,不是我马希萼的楚国。”

      有人忠心赤胆,就该有人狼心狗肺。这孰对孰错,孰是孰非,只有最后的胜者才有资格去评判。

      他抹了把脸,一抖手中长缨,刺入楚将胸口,手腕一转,将敌人胸口血肉绞成一团,血溅在他眉毛上,缓缓流下,他眼睫毛动了动,那滴血就被抖落在地上。

      李承节驻马在唐军前面,看着这一幕,不禁皱了皱眉。

      这一年是唐保大四年、晋高祖天福十一年,这一年,楚国的史官在纸上添下这么一段话:天福十二年夏,楚军兵围鄂州,久攻不下,旬日后,武贞节度使马希萼于朗州骤反,楚军回援,唐鄂州屯营军出城追击,与萼军势成犄角,楚军腹背受敌,兵败衡山县,楚王乍闻之下颓然色变,病笃,旦日崩,王胞弟马希广即位,聚兵伐萼,未果,萼于郎州称王,是曰顺天王。

      鄂州城外楚军已退,疫情也渐渐好转,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殷铮和李弘茂离开封锁区的这天下起了雨,夏天的暴雨仿佛是老天怒火下的宣泄,铺天盖地地迎头砸来,而与此同时,传来了一个噩耗——问机大师病倒了。

      问机一直在最前线诊治瘟疫,查找疫源、翻阅典籍、研制药方,还要时时刻刻关注病情,在病人病危之时奋力拯救,鄂州大夫太少,病人又太多,这些事都压在他身上,每时每刻都处在疫区中央,铁打的人也该熬不住。

      而当他发现自己染上瘟疫后,城内囤积的药却不够,最终他只给自己熬了避瘟汤,压制住病情,没事人一样继续救人。

      围城的兵撤去,治病的良药源源不断地运进城,百姓病情渐渐好转,他却终于撑不住了。

      “之前缺的雄黄不是运到了吗?!”李弘茂看着面前垂着头的一众大夫,急道,“熬药给他喝啊!都站在这里做什么?!”

      大夫们却没人动。

      “一群混账东西!”李弘茂怒道,“你们要本公砍你们的脑袋吗?!”

      “殿下……”瞿谯硬着头皮站了出来,“已经来不及了……药,药我们也熬了,但是大师喝下去全吐了,大师他,他,他真的快不行了……”

      李弘茂急红了眼,冷笑道:“怎么只有大师病了?!你们一个个怎么都好好的?!治不好他,你们全都别想活!”

      李弘茂平时恬淡如水,就像山间一汪深潭,深不见底,从容不迫。

      从没有人见过他发这样大的怒气,好似潭水突然卷起惊涛骇浪,成了汹涌莫测的怒海,一个不留神就会被卷入其中,砸得粉身碎骨。

      一群人这才意识到,这个总是温柔含笑的少年,也是高高在上皇家子弟,天潢贵胄,威势天成,睥睨众生。

      几个大夫在李弘茂骤然爆发出的怒火之下两股战战,“扑通”几声跪倒在地,连李景遂派来保护他的几个亲兵也面面相觑,不敢动弹。唯有殷铮叹了口气,胸中一股莫名情绪无限蔓延开来,将一颗心捏得软软涨涨的。

      他忽然想起了刺猬,遇到危险时便本能地扎出令人色变的尖刺,将自己最柔软的部分牢牢地裹起来,宁可扎得别人满身是血,也不愿流露出丝毫软弱。

      面前的少年声色俱厉,他却只看得到一个色厉内荏,仓皇无措的李弘茂。

      殷铮走上前,轻轻握住他肩膀,低声道:“殿下不去见见他吗?”

      李弘茂目光聚焦到他脸上,看到他眼底的关切,嘴唇抖了抖,却说不出话来。

      这天李弘茂一直在问机大师的房间里待到很晚,殷铮担心他再待下去又会复发疾病,于是进了屋子。

      屋内一盏灯火如豆,四方天地,一片安宁。

      问机已经睡着了,李弘茂似乎也已经恢复了平静,他看了殷铮一眼,替问机掖了掖被角,转身走了出去。

      殷铮复跟着他走出了屋子,外面还在下雨,这一场雨好似要将积攒了整整一个酷暑的力量都喷薄光了似的,看不到何时会停。

      他们就这么在草棚下站着,许久后,李弘茂突然道:“今年梅雨季来的真早。”

      殷铮“嗯”了一声,做好了听一个漫长故事的准备。

      “父皇一直不喜欢我,因为他觉得我的生母处心积虑生下我是为了荣华富贵,我是掖幽庭最卑贱的罪奴生的,是他醉酒之后的产物,他看到我就觉得不舒服。我刚被皇祖父逼着他认回去的时候身体很差,太医都说不行了,我有个小皇叔名唤李良佐,一直云游在外,那年他正好回京,说认识一名神医或许可治我的病,就将我带到了武夷山,那个神医就是问机大师,从前的白神医。

      我在武夷山养了两年,小皇叔没有成亲,待我如亲子,问机大师也待我极好,他们就像我的,我的两名最慈祥的长辈一样,那两年是我出生以来度过的最平静幸福的时光,我不止一次想过就这么陪他们在武夷山过一辈子也好,后来皇祖父要接我回京,我不想回去,找到问机大师,要跟着他出家,他说我红尘之心未尽,将我送回了江宁,小皇叔却在武夷山的道观落了户,没跟我一起回去。

      之后我每年夏天去和州探望外祖家,实则是为了找机会去看他们,父皇也一直不知道这件事,”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忽然笑了笑,似乎瞒着李璟做事是一件十分痛快的事情,“所以之前接到你们的信,我才会和他一起过来。只是他是这世上为数不多对我好的人,我却不是他唯一关心的人,他心中有佛祖,有芸芸众生,他悲怜世人,在他心里我和那些可怜虫也没什么两样,他会关心我,也会为了这一城不认识的百姓牺牲自己,他,他走了是轻松,可是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李弘茂抬起眼,迷茫地看向殷铮:“先生,我该怎么办?”

      这茫然仿若化成了牛毛茧丝一样细的针,轻飘飘的,却扎得一颗心生疼。

      殷铮抬起手臂,他很想抱抱他,他知道现在一个拥抱比什么都管用,但他不能。尊卑有别,那条线在他面对李从嘉、面对李景遂的时候一直都很模糊,他明明不是会在乎这些的人,但现在面对李弘茂,那根线突然就变得泾渭分明,像楚河汉界一样横亘在他们之间。

      这楚河汉界里有地狱之火,碰到了就是万劫不复,灰飞烟灭。

      他不能。

      他抬起的手臂微微颤抖,最后却只落在少年的肩上,少年的肩膀同样在轻颤,一时竟有些分不清,是他的手带着他的肩一起颤抖,还是他的肩带动他的手。

      雨大得仿佛能这么下一辈子,这个夜晚也长得好似没有尽头。

      瘟疫病死的人不能留全尸,要火化。问机大师闭上眼之前殷铮最后看过他一次,他整个人仿佛脱了水一样,瘦了一大圈,脸色灰白,是死亡的颜色,但是一双眼睛却和来时一样,温和无争,悲天悯人。

      李弘茂将他的骨灰收敛起来,要送他回武夷山,那里有山有水,有我佛慈悲,是个长眠的好地方。

      鄂州刺史张文儒派了一百人护送他们离开,漫天的倾盆大雨仍未消停,将天地染成一色的青灰,所有在这场劫难之下幸存的百姓和士兵都来给他们送行,一路高声歌颂齐王殿下的爱民之举,间或夹杂着两声为问机大师而哭的抽泣。

      这场自发的送别队伍浩浩荡荡,送到城门口时,忽然有一对夫妻拉着两个孩子跪在了车队面前,侍卫当即拦下他们。李景遂瞧这对夫妻衣衫褴褛,并不似歹人,以为他们有什么难言之隐,于是命人将他们松开。

      那队夫妻跪着往前行了两步,将两个孩子也摁跪在地上,哭着求李景遂收下他们的孩子,原来虽然疫情已经解除,但他们的田地都在战争中被摧毁了,担心继续下去恐怕养不活孩子,看李景遂似乎是个好官,于是才大着胆子求上来。

      李景遂为难地皱起眉。

      他身边的人都是经过宫里的训练之后挑选出来的,而且若是收下这两个孩子……他目光从周围蠢蠢欲动的百姓身上收回,轻轻叹了口气,吩咐谢雯:“你去拿一锭银子给这对夫妻吧。”

      谢雯应了是,便下去送银子,那对夫妻收下银子后连声道谢,感恩戴德地退到一边,车子经过他们身边时,两个孩子还在好奇地看着这边,那个妇人眼疾手快地拉了一把大一点的女孩儿:“窅娘,小心点别冲撞了大人。”

      殷铮心里一动,连忙喊停,在李景遂略有不解的眼神中下车走到那对母女身边,温和地问道:“您的女儿,叫窅娘?”

      妇人原本还有些害怕地看着他,瞧他笑得亲善,不由大胆了些,开口道:“不,不是民妇的女儿,她是,是民妇妹妹的女儿。”

      殷铮仔细看向小女孩,不过刚刚会走路的年纪,头发扎成两个辫子,因为营养不良而瘦小伶仃,皮肤也干燥黝黑,唯有一双眼睛,是十分漂亮的湛蓝色,就像浸过水的天空一样。她似乎已经明白了点什么,一直眨巴着眼默默地不说话。

      殷铮故作惊讶:“她的眼睛……?”

      妇人赶紧解释:“小人妹妹嫁给了胡人,却在战乱中去了,所以小人才将她接来养着,小人一家都与胡人无关!”

      过了片刻,殷铮牵着小女孩走向马车,在李景遂略带探究的目光里坦然一笑:“草民与这小孩有缘……”

      李景遂哈哈一笑,也不追问下去,挥挥手,让苏仪带她去换身衣裳,顺便吃点东西。

      倾盆大雨中,车队再次启程。

      百姓沿途相送,竟一直到城外十里处仍未见少,李景遂不得不再三命车队停下,苦口婆心地劝回一众百姓。

      这回出来赈灾济民,治好瘟疫、守住鄂州城不说,还顺便收了一个俯首称臣的马希萼,作为钦差的李景遂可谓劳苦功高。若是不出意外,这次回去,储君的人选就该尘埃落定了。

      殷铮闭上眼,开弓再无回头箭,这历史既然已经改了,那就改得更彻底一点好了。有李景遂忧国忧民为贤,有问机大师舍己渡人成圣,他一个满腹私心的凡夫俗子,竟也有点被感染了。战火连天,百姓何辜,这道理他一直都懂,之前不忍看百姓受苦,与其说是为了百姓,不如说更多的是为了他自己的私心、为了能少一点愧疚。

      但现在,他真的有点想去做点什么了,若能搅得一场风云变幻,救天下万民于水火之中,也不枉来这一趟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殷小铮的想法从这个时候算是彻底扭转过来啦~
    终于可以愉快地帮皇叔夺储位了(并不,这其实是个无脑权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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