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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拜师 ...

  •   再次见面是一周之后。

      李从嘉在桌旁坐下,将那枚戒指放在桌上:“我此行前来,一是归还此物,此物是恩公所托,与先生更有渊源,该还给先生。”

      殷铮接过戒指,小心收好。又一边提壶斟茶,一边问道:“这几日我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郡公一直说三年前救您的那个人同我长得很像,有多像?”

      到底是有多像的两个人,才会毫不犹豫地能通过一个人的长相来确认另一个人?那个救命恩人会那样说,似乎丝毫不担心李从嘉会认错人,并且李从嘉自己好像也丝毫不怀疑自己认错了人,这分断然不由让殷铮怀疑起来……到底有多像?

      李从嘉思索片刻,缓缓地道:“若是两个双生子之间的像有七成,那恩公与先生的像便有八成……”

      殷铮心中一惊。

      “……而那剩下的两成不像,便是恩公要比先生大上许多,气质也不尽相似,”说到这里,李从嘉忍不住笑了起来,“先前不曾想,如今想起来,真的难以置信这个世上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存在,若不是恩公比先生年长许多,从嘉说不准会将先生就当成恩公来。”

      殷铮此刻心中却只有荒唐……这世上怎么会有比双生子相像的两个人?再联想起那个铂金戒指上的名字,心中不由生起一个十分荒诞的念头……

      “那位恩公可曾说过他叫什么?”

      “只说您姓殷,其他便什么都不肯说了。”李从嘉摇摇头“我与恩公只见过那一面,那时没多久侍卫便赶来了,待我反应过来时恩公已经不在了,他只待了很短的时间,就算有什么不解的,我也来不及去问,”说到这里,他话语一顿,试探地道,“我那日见先生的反应,以为您是认识恩公的……”

      “我不认识他,”殷铮垂眼看着手上的戒指,解释道,“我只是认出这枚戒指……与我有很大关联。”

      李从嘉察觉他不欲在此事上多说,于是善解人意地转口:“我此行的第二件事,便是想告诉先生,我已将拜先生为师一事禀与父皇,父皇也已恩准。只是我此前就读于白鹿书院,虽然拜了先生为师,但父皇并不允我就此离开白鹿书院,故今后每逢双数之日,我仍在书院修习,余下之日便跟着先生学习,先生看可好?”

      他都已禀报过皇帝,显见已无可更改,出于礼节才有此一问。殷铮知道,他小小年纪却已身居高位,再加上博览群书,满腹经纶,虽然看起来天真无邪,和善可亲,骨子里到底还是傲的,如今被迫拜自己这个草野匹夫为师,定然有几分不情愿。

      殷铮自知人微言轻,于是只微微笑道:“挺好。”

      李从嘉说完此行之事,却仍没有辞别之意。殷铮也不着急,陪坐一旁,静待下文。

      李从嘉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流露出几分赧然之色,脸颊微微涨红:“既然恩公让我拜先生为师,想必先生定是有一技之长的,不知先生可教我什么?”

      这小郡公到底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殷铮心下好笑,答道:“在下身无六艺,但可讲史。”

      “讲史?”李从嘉不解,举目一看,恰好看到书桌上一本未合好的《史记》,不由微微皱
      眉,“这些史书我在启蒙之后便已经读过了。”

      殷铮也不在意他的态度,取过《史记》,随意翻开一页,道:“既然郡公通读史书,不妨说说这《史记》当中,《田单列传》这一篇讲了什么,郡公又明白了些什么道理。”

      《田单列传》?李从嘉想也不想,便自信满满地道:“这篇讲的是齐国被燕国攻打,只剩下了即墨一城,田单在众人的推举下成了首领,率领众人坚守孤城,田单智计超群,最终以弱胜强,收复了齐国土地。这篇文章是说领兵对战的时候要兵不厌诈,战术奇诡,就算兵力不足也能获胜。”

      殷铮望他一眼:“只有这些?”

      “对啊。”李从嘉有些不服气,“先生倒是说说,还有其他什么道理吗?”

      殷铮垂眸读道:“田单因宣言曰:‘神来下教我。’乃令城中人曰:‘当有神人为我师。’有一卒曰:‘臣可以为师乎?’因反走。田单乃起,引还,东乡坐,师事之。卒曰:‘臣欺君,诚无能也。’田单曰:‘子勿言也!’因师之。每出约束,必称神师。”读完这一段,殷铮问道,“这段里说到,田单曾拜军中一名普通士兵为师,并且对外宣称这位老师是下凡的天神,之后每有决策,都称是这位老师的指点,郡公且说一说,他为何要这么做?”

      李从嘉想了想,道:“因为若是称有天神指点,则会士气大涨,事半功倍。”

      “郡公说得没错,”殷铮微微一笑,“齐国士兵被困孤城,田单这么做确实可以激励士气。”

      李从嘉有几分得意。

      殷铮却在这时话音一转:“不过,郡公有没有想过,若是没有这么一位‘神师’,那么田单在士兵心中的形象就会是,不仅能够与士兵们一起浴血奋战,还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这样一个人,士兵对他必然是心悦诚服,五体投地,那这齐国的士兵,到底是齐国的,还是田单的呢?在见到齐襄王之后,齐襄王又如何能容忍这么一个人在自己的卧榻之侧安眠呢?”

      李从嘉一点就透,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神色不由变得复杂起来:“先生是说……”

      “田单是被士兵们推上首领的位置的,足以说明他在军中的威望之盛,他行军途中一直与士兵同吃同住,士兵们敬仰他,钦佩他,却不至于盲目地信之随之,正是因为还有这一位‘神师’存在。田单智计超群,不仅仅体现在他能行奇诡之计以弱胜强,更提现在他能看清自己的位置,不至于因为功高盖主而使帝王忌讳。也正是因此,齐襄王最后才没有鸟尽弓藏,而是封了他安平君。”

      “那……他不是害了那个被他当成‘神师’的士兵了吗?”李从嘉道,“既然士兵崇拜的是‘神师’,齐襄王忌惮的自然也是这人才对。”

      “‘神师’为神人,可摸而不可及,士兵再怎么推崇神人,也不会生出拥其为主的心思,这正是田单的聪明之处啊。”

      “原来如此,没想到这么不起眼的一件事里,却能看出这么深的为臣之道。”李从嘉叹服,也收了先前的那份轻视的心思。

      殷铮温和地看着他:“如此,郡公还敢说自己已经通读《史记》了吗?”

      李从嘉脸上一红,忍不住辩解道:“我只是说我读过史记,又没说通读,这话是你说的。”

      真是死要面子,殷铮失笑,笑罢又正色道:“太宗陛下说过,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这世间的道理千千万,却没有谁敢说都能明白的,若是能真的通读前人之鉴,日后也能少走许多弯路。郡公,我是粗人,不通诗词,能教给你的东西不多,日后时间漫漫,也只有读史来消遣时光了。”

      他神情这般严肃,李从嘉心里微动,也正襟危坐起来,认真地道:“日后便有劳先生了。”

      语毕,他从袖中取出一只檀木雕花的锦盒。

      “授课地点在皇城内的微著殿内,这是父皇赐下的身份令牌,日后凭此令牌,先生可在授课时间内出入皇宫外廷。”

      说着,他打开了锦盒,盒内垫着一层深红色的细绒布,上面放着一块巴掌大小的铜鎏金令牌,上刻着“保大圣令”四个篆体字。

      殷铮将那块令牌从盒中取出,触手冰凉,落在手上沉甸甸的。将令牌反过来一看,另一面刻着他的名“铮”字,角落里还有内务府造的字样,看来是赶着时间特地为他做的。

      李从嘉在一旁看着他动作,唇畔始终含着一抹得体的笑,见殷铮放下了令牌,他这才在桌上茶盘里重新取过一只干净的茶杯,斟满后双手平举递到殷铮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先生请用茶。”

      殷铮明白,这便是他的敬师茶。

      古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之说,足以说明师长的重要。这位小郡公,不问他来历,亦不问他学识,只因幼时一位救命恩人的匆匆嘱托,便能拜他为师,这份有诺必践的品质已是弥足珍贵。而在其位,谋其职,既然承下此任,自己定不辜负之。殷铮脑中闪过这个念头,手上接过他的茶,静默片刻,低叹道:“你既唤我一声先生,我自会用心尽力。”

      语毕,他又看了眼少年乌黑的发顶。这才闭上眼,一饮而尽。

      *

      考虑到殷铮在上元县并无固定居所,李从嘉便命人将自己一座空置的园子打扫了出来,请殷铮从今后就住在那。殷铮也没推辞,当下便收拾包裹,坐上了他的马车。

      马车驶过南北大街,又驶过不少坊市,车外嘈杂声渐渐远去了,不多时,周围清净得只听到马蹄敲在青石板上和车轱辘转动的声音。

      殷铮却一点也不关心路程,从坐上车开始,他便取了一本书看,神情专注,仿佛已忘却外物。

      李从嘉却没有殷铮这样的闲情逸致,近日发生的事太多,发展又太快,使得他到现在都有种措手不及的感觉。他盯着车帘发了会呆,又偷偷去觑书名,果不其然又是一本史书。

      他忍不住问道:“先生只读史书吗?”

      殷铮从书里抬起头,真的认真想了想,答道:“也不尽然……”

      “那先生还读什么书?”

      还读过数理化政史地。

      想到学生时代,殷铮忍不住笑了笑,素来肃然庄严的眉眼也变得几分柔软和煦,可是一想到那些都已尘封于千年之后,笑意里又染上了一分哀愁。

      他摇摇头,叹道:“其他书便是读了,也不精通。”

      李从嘉托着下巴,怔怔地盯着他:“先生就这么爱读史书,这些书,先生都读过多少遍了?”

      “这些史书,每读一遍都有不同的体会,”殷铮道,“故而我也不记得读过多少遍了,只知道每一次读,都恍若第一次。”

      “先生就没想过,学六艺经传,考取功名吗?”李从嘉有些不信,这世上还有文人不想入仕做官的?

      殷铮摇摇头,他不想科举,不能科举,这其中的因由又岂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清的。

      “黄金罍盛琼浆酒,朝入省来暮登台,有何不好?”李从嘉奇道。

      见李从嘉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殷铮忽而有些头疼,犹豫片刻,轻声道:“习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固士子所愿也,可亦有人只愿闲游山野外,客居尘世中。”

      李从嘉意味深长地一笑:“先生却答应做我老师了。”

      殷铮这回没再说话,只看着他,直看到他有些不自在,才低叹一声:“殿下,我不会入仕。”

      李从嘉抿抿唇,没等他再说什么,车身便一晃,一停,外面传来了车夫的声音:“爷,我们到了。”

      李从嘉舒了一口气,直起身,客气地道:“先生请下车吧,园子里的下人我都已经吩咐好了,我还有点事,就不送先生进去了。”

      殷铮从容地一笑,言语亦客气周到:“殿下心细如发,为在下打点周全,在下已是十分感激,郡公不用顾及在下,有什么事便自去处理罢。”

      语毕,他抬手一揖,便转身下了车,比李从嘉以为的还要潇洒自若。李从嘉微微挑眉,盯着他背影看了片刻,只见他走路间衣袂被风吹得鼓起,身材颀长瘦削,步伐稳健,背脊挺直,显得一身风骨嶙峋,像极了攀在峭壁上的寒松。

      回过神,他微微一哂,命车夫驾车离去。

      且说这边,殷铮走到园子前,这是一座朱门白墙围起来的园子,门檐上盖着黛色瓦片,有着江南水乡的清丽婉约,两只石狮威风凛然地守在门前两侧,上方悬着一块半新的匾额,提着“醉园”二字。这二字想来是李从嘉自己提的,落笔瘦硬,风神溢出,虽笔力尚显不足,却已有日后让后人赞不绝口的自创书法“金错刀”的雏形。

      知恩、守信、纯善,这是殷铮对李从嘉的印象,现在又要加一条文采斐然。殷铮想起先前相处的种种,忍不住笑了笑——当然,也有文人才有的坏习惯,自视甚高。

      拉着门环轻轻叩了叩,门便被从里拉开了,一名模样干净的小厮站在那儿,看到门外站着的青年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不由有些诧异。

      他是被管家安排过来接人的,听闻即将住进来的这人是郡公在外拜的老师,并且已经得到了皇上的恩准,原以为是个两鬓华发的老学士,没想到会这么年轻。

      但他还是很快反应过来,脸上堆起笑招呼道:“您便是殷先生吧?”

      殷铮点头行礼:“有劳了。”

      “不敢当不敢当。”小厮忙将他让进院子。

      府里很久没有主子住进来了,如今突然来了一个,下人自然少不了许多好奇。路上,小厮忍不住偷眼打量这位有些太过年轻的先生,只见他布衣素履,头发一丝不苟地束着,背着一个青布包裹,倒不似什么富贵之人,不过那浑身气质的气质却与寻常百姓不同,与那些平日所见眼高于顶的达官贵人也是不同,说不出哪儿不同,就是一看上去就知道不一样。

      看着看着,冷不防殷铮的眼神突然对了过来,小厮一个激灵,立马低下了头,谁知这位先生倒是好脾气,不仅没生气,反而温和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姓徐,郡公给取了一个名字,叫长风。”徐长风诺诺答道。

      “郡公取的名字?”殷铮略感诧异,“你们府中所有人的名字都是郡公亲自取的吗?”

      “先生有所不知,醉园很久没人住,府里除了程管事之外,小厮和丫鬟也只各有两个,厨房有个许大娘,还有一名丁叔负责园子的,其他便无下人了。因为人不多,所以郡公也都见过小的们,郡公待下人好,从不摆架子,若是没有名字的下人,都是郡公取的。”殷铮和气,徐长风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殷铮轻笑一声,对这个没有架子的小郡公又高看一分。

      醉园不大,不过十分精致,假山流水一应俱全,后园还有片杏花林,此刻还没开放,一朵朵粉红的花苞缀在枝条上,玉粒一般玲珑可爱。

      殷铮跟着徐长风走到一处院子前,两名穿着水色衣裙的丫鬟早就候在院外,见到他们顿时笑吟吟地走上前行礼:“见过殷先生。”

      殷铮目光落在她们身上,只见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的小姑娘,花儿一样娇嫩,容貌虽未长开,却都已有美人的雏形。

      瓜子脸的丫鬟又俏生生地道:“奴婢晴娘。”

      另一个鹅蛋脸的丫鬟跟着道:“奴婢甘棠。”

      殷铮点点头,还是那句话:“有劳了。”

      忽而起了一阵风,殷铮若有所感,低下头,便见一朵枯了一半的鹅黄色的花落在脚边,那是院里树上的最后一朵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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