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卿骨》瓜哥

1、第二次初遇

　　唐末黄巢起义之后，唐国便已名存实亡，各地藩镇割据，封地为王。后唐国灭亡，群雄纷起争夺天下，神州大地自此四分五裂，烽烟四起，战火绵延千里而不歇，饿殍满地，民不聊生，触目所及皆是荒凉。

　　而在战火仍未触及的江南唐国，却仍旧是一副纸醉金迷、歌舞升平的繁荣景象。

　　唐国西都江宁府上元县南北大街的某个酒楼内，靠窗的一处桌席旁，小二横眉冷目，面露凶光，而站在他对面的少年面红耳赤，一副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的模样。

　　顶着小二吃人的目光，少年硬着头皮，梗着脖子道：“小，小爷不是说了，小爷不过是忘了带钱，等小爷回去，自，自会命人将钱送来的！”

　　“这位小爷，空口无凭，您又不愿立字据，又不肯留下地址让我们的人去取钱，这么红口白牙地说几句好听的，谁不会？要不您将身上值钱的留几件下来作抵押也行啊，本店地小，舍不得这几分薄利，还请您高抬贵手，放放小店一马吧。”小二阴阳怪气地道，到底是看少年衣着不凡有所顾忌，只敢放话逼他，并不敢动手。若是以往，有人敢吃霸王餐，早喊护院来打几下敲敲边了。

　　少年原本也只是趁夫子不注意从书院里偷偷跑出来玩的，经过这个新开张的酒楼时，就没忍住点了几道招牌菜尝尝鲜，没曾想吃完才发现没带钱。本来想和小二商量商量等会自己让人送钱过来，没想到这家酒楼是新开的，小二也是外地来的，并不认识自己，没说两句便这般嚷嚷开了。

　　这下子，门口已经开始有人往里看了，少年越发臊得厉害了。

　　“我……我……”少年到底面皮薄，经不起这等丢人的事，便解开腰上的一块玉佩，犹犹豫豫地放在桌上，却还不松手，犹自不放心地叮嘱道：“我这块玉佩很重要，只是暂时抵押在你们这儿，等我回去了就立刻派人来赎它，你们可不要赖账……”

　　小二瞥了眼玉佩，只见通体润白如羊脂，便知此玉价值绝对不菲，于是眼珠一转，正要说话，冷不防斜地里忽的伸出一只手，手上托着一锭银子，直直地插入他们中间。

　　小二和少年均是一愣，小二愣的是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银子，而少年则愣的是托着银子的这只手——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指节与虎口处磨有茧子，却仍很好看。

　　有这样一只手的人，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下意识的，少年顺着手往上看去，却只看到一个清癯的青年，青年布衣素履，下巴上生着一丛胡茬，一双眼黑沉如墨。就算此刻正做着助人为乐的好事，面上的神情却有些漠然。

　　少年不由有些讶异，原本以为这只手的主人会是一名常写字的儒雅文人，然而这人看上去却更像是一名沉默而又落拓的江湖客。

　　而且，不知为何，此人看上去有些面熟。

　　脑海中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少年便不假思索地问了出来：“你是何人？我们是不是见过？”

　　青年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简言道：“没见过。”声音也是冷冷淡淡的，还有点沙哑，像是很久没有喝过水了一样，却和他那双手一样吸引人，很好听。

　　语毕，青年便将银子放在了桌上，也不要找的钱，便沉静地转身走了出去……就好像，他从外面路过，此番进来只是特地来送这锭银子来为人解围一样。

　　少年心里一暖，脑子一热，跟在他身后追了出去。

　　“喂——”

　　青年脚步一顿，询问地看了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问道，“现在住在哪？等下我把钱给你送过去。”

　　青年仔细地望了他一眼，顿了顿，答道：“城南的上福客栈，二楼左数第五间房。”

　　他没说自己的名字，少年却也不恼，二人分开前还朝他感激地笑了笑。

　　这算是二人第一次正式见面，殷铮留下的印象就是，这是个懂得感恩的孩子，而且笑起来的时候左颊边有一颗小小的梨涡，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和史书中记载的也不太一样。

　　没错，殷铮在史书中读过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也读到过刚刚那名少年——因为他来自未来，一个科技发达信息爆炸的时代。

　　在他的时代，他原是一位名校的史学在读研究生，而就在那个时候，可以穿越时光的时光机被发明了出来，这是科技史上的里程碑，热情高涨的科学家们与史学家们一起定制了一个“访古”计划，他怀着对历史的热爱报了名，结果就被选中了。

　　那时候的他欣喜若狂，觉得天大的好运降在了自己身上，然而当真的来到这里之后，他才明白，那不是好运，那是他噩梦的开始——仅仅一个月后，可以与时光机对接的感应仪器就被他弄丢了。

　　他被困在了这座历史的牢笼里，回不去了。

　　他一直没有放弃过寻找感应仪，可是天地之大，凭他一个人如此微薄的力量又怎么能找得到。时间一晃就是两年，他游荡在这个世界里，就像一缕孤独的游魂，融不进去，又不能离开，他觉得自己快疯了。

　　*

　　要了一桶热水洗澡，精神上的疲倦稍有缓解，殷铮仔细地将头发擦到半干，又刮了胡子，然后坐在窗前的桌旁摊开一卷竹简，提笔蘸墨，开始写日记。

　　“今天是我来到这儿的第七百六十天，阴。我又回到了江宁的上元县，这个六朝古都，正处于她最辉煌簇新的时候。这两年来一直不间断地寻找，希望却仍旧渺茫，我太累了，不想再走了，突然就想到了江宁，于是回来了。两年前我降落于此，兜兜转转一大圈，又踏入此地，一切始于此，或许也该终于此……”

　　就在“此”字刚落笔时，门突然被敲响，殷铮想起和少年定下的约定，于是暂且放下了笔。拉开门，门外站着的果然是回来前遇到的那名少年。只是少年才抬起眼，露出的笑容也才到一半，便在看清门后的殷铮后愣在了原地。

　　殷铮侧身将少年让进房间，还不待说话，少年已经迫不及待地问出了声：“你……你是不是姓殷？”

　　“你认识我？”殷铮蹙眉。

　　少年摇摇头，又点点头，瞧见殷铮越发狐疑的目光，他这才想起什么似的，手忙脚乱地从脖子上扯出一根红线，红线的那头栓着一个银光闪闪的戒指。他托着戒指，目光殷切地盯住殷铮，不放过他脸上分毫变化。

　　戒指做工十分精细，有点不太像这个时代能做出来的，然而就算如此，殷铮也没明白少年是什么意思。少年不由有些失望，却还是解下了红绳，将戒指递到殷铮面前：“你再仔细瞧瞧。”

　　戒指入手很沉，殷铮心也跟着一沉，紧接着，便狂热地跳动了起来——他认了出来，这枚戒指，是由铂金做的！铂金！这个时代绝不会出现的金属！

　　在激动之外，更令他震惊的是，戒指的内侧刻着一排细细的英文字母，YINZHENG，赫然便是他名字的拼音！

　　这是一枚同样来自未来的戒指，并且戒指的主人似乎认识他！殷铮第一个想到的是，是不是因为自己一直没回去，所以所里派人来找他了！

　　他目光灼热，一把抓住少年的肩膀，哑着嗓子问：“这枚戒指，你从哪里得来的？！”

　　“嘶——”少年吃痛，不由抓住肩上的手。

　　“抱歉，是我失礼了。”殷铮这才回过神来，松开手，诚恳地道，“不过还是希望你能将这枚戒指有关的事情全部告诉我，这对我真的很重要。”

　　方才瞧殷铮面色几变，少年也是一颗心紧紧地提着，此刻终于长舒一口气，看着戒指，眼里露出一抹回忆的神色来：“三年前我遇险，有幸被人所救。救命恩人在临走前将这枚指环给了我，并且告诉我，日后若是有缘遇见与他生得极为相似的人，就把这枚指环给他看。白日你脸上蓄着胡须，我没认出来，如今一看，你和他生的真的是一模一样。”

　　听到“三年前”时，殷铮眼睛里的光已经灭了，若是所里真派人来找他，就不会降落在三年前，那时候他还没有来这里，然而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疑惑，“那人可曾说了其他什么？”

　　“恩人来去匆匆，只交代了我一件事……”

　　“什么事？”

　　少年话到嘴边，却又突然踌躇起来，显然这句话与他也是有关的，并且关系还不小，“他说……”

　　“说什么？”殷铮耐心地等待着。

　　少年抬起头，良好的教养使他不能太过无礼，但是他还是情不自禁地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了殷铮一眼，抿了下唇，慢慢地道：“他……让我拜你做老师。”

　　这个条件可真是……没有由头。

　　殷铮听得一头雾水，却不愿放弃这个突破口，反问道：“那你愿意拜我为师吗？”

　　“我可以，”毕竟是恩人所托，少年一咬牙，“你收吗？”

　　“好。”

　　殷铮的不假思索倒是让少年吓了一跳，他瞪着眼睛，虎着脸：“你不再想想？”

　　“我已想好了，”殷铮有些被他的反应给逗笑了，沉重了许久的心情轻快了不少，“我可以当你的老师。”

　　少年又期期艾艾地道：“这个老师……没有官衔也没什么封号的……”

　　殷铮只道：“无妨。”

　　“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呢，就这么答应了……”事到临头，少年反而有些后悔起来。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怎可如此草率。

　　殷铮神情有几分高深莫测，看着他，从容问道：“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身份吗？”

　　少年默然片刻，终是叹了口气，答道：“我姓李，名从嘉，乃当今天子第六子。”

　　殷铮洒然起身，鞠了一礼：“原来是安定郡公，见过郡公爷。”俯下头的唇角微微含笑。

　　其实他早就知道少年的身份了。

　　两年前，刚刚到这里的时候，殷铮便曾在街上见过他一次，那时候他被一群差不多大的锦衣轻裘簇拥在中间，真可谓是众星捧月。一群半大的锦衣少年高声谈笑，虽年纪尚小，却已初具风流。

　　那时候的殷铮看什么都新鲜，好奇之下就站在那里多看了他们几眼，却不想中间的那名少年走到他面前不远处时停下了脚步，弯腰在地上捡了一只香囊，笑着问路边一名姑娘是不是她丢的东西。当时正是春日的正午，和煦的阳光照在少年精致的五官上，左边的瞳孔却比右边要深一些，殷铮站在旁边忍不住就仔细看了两眼，然后就看到他左眼里重叠的两个瞳仁。

　　史书上曾记载：煜字重光，初名从嘉，景第六子也。煜为人仁孝，善属文，工书画，而丰额骈齿，一目重瞳子。是说鼎鼎有名的南唐后主李煜，一开始叫李从嘉，并且他的一只眼睛是重瞳子。

　　少年的身份呼之欲出，殷铮又惊又喜，将他的长相牢牢记在了心里。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遇到了，却没想到时隔两年，旧地重游，不仅帮了一回窘迫万分的李从嘉，还因此牵出了这样的因缘。

　　若是研究所里那群人知道自己这么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李从嘉，这么在历史上横插一脚，肯定要气得跳起来，指责他一些不能轻易改变历史的话。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现在被困在这里，花着带来的可以花一辈子的金子，却如游魂一般徘徊游荡，举目茫然，别无出路。

　　这枚来自未来的戒指，和突然出现的李从嘉，是他站在悬崖边最后能抓住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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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CP：殷铮x李弘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