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劫》沧海云

48、请先一步找到他吧

　　唐峻独自坐在书桌前，桌上放着已经拟好的离婚协议。已经半个多月了，他竟探查不到一丝一毫肖薇的消息。陈敬一笃定了他毫不知情，甚至给了他肖薇家的详细地址，而他趁着周末的时间南下，竟也是一无所获——那个地方半年前拆迁了，原来的住户搬到了哪里谁也说不清。
　　如此境地，唐峻本没有必要一定离婚，可他毕竟遇见过肖薇啊，他没有办法再欺骗自己。甚至，他有时候也在幻象，说不定哪一天，会再次与肖薇重逢，到那个时候，自己总不能还是披着这副皮囊，叫她为难。
　　唐峻饮下杯中渐凉的茶水，这一夜，怕是难眠了吧。恰在此时，唐峻的手机响了，是母亲打过来的，他刚刚接通，那边便传来迫不及待的声音：“儿子啊，琳琳怀孕啦，这可是好事情啊！我跟你说，你赶紧给我辞了那边的工作，带着琳琳回来，那边整天刮沙尘暴，又那么干燥，不利于琳琳修养的……”
　　母亲滔滔不绝的说着，不给唐峻任何一个插话的机会，他也无法插话，此时的唐峻，大脑一片空白。
　　刚刚挂掉电话，书房的门恰巧被人叩响，唐峻本能的将桌上的纸收进抽屉里，才过去把门打开。
　　“阿峻！”江成琳满两欢笑的迎面扑来，唐峻差点被她推了个趔趄，江成琳搂着唐峻的脖子，仍是欢喜的对他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她故作神秘的眨了眨眼睛：“你要做爸爸了！”
　　唐峻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松开江成琳的手，默默退到远离她的地方。
　　“阿峻，你不开心吗？”
　　唐峻不知该怎么回答，他的脑子里混乱极了。
　　“阿峻……”
　　唐峻被这一声“阿峻”惊醒，他看着眼前的江成琳，心中涌上一股悲戚，这是他一个人的错误，竟要两个无辜而美好的女子来承担错误的代价吗？
　　“妈妈已经告诉我了。”唐峻淡淡的说到，他怎么会不知道，聪明如江成琳，一定有办法保全自己想要的，而这一次，他应该遂了她的心愿吗？终究，他值不值得成为她的心愿呢？
　　那确实是一个不眠的夜晚，直到破晓时分，唐峻才终于拿出抽屉里的离婚协议，投进了碎纸机。

　　晚饭过后，唐峻和陈敬一在他们常去的小酒馆里碰面了。陈敬一想到过，肖薇离开之后，唐峻也许会通过离开的方式结束这里的一切，只是他没想到会如此之快。或许必须如此之快，才会有这样的一个结果。
　　“什么时候走？”
　　“这个学期结束之后。”
　　“到时候去送你。”
　　“谢谢。”
　　两只红酒杯碰撞在昏暗的灯光下，暗红色的液体在杯中摇曳着，不等唱完这一曲悲歌，便一饮而尽。
　　回到家中，陈敬一看到身怀六甲的妻子正沉入梦乡，一股幸福感油然而生，伴随而来的，却是为了唐峻的怅惘。他走到妻子身边，轻轻的吻了她，不想，却把她惊醒了。
　　“回来啦……”泽尔甜甜的笑着，睡眼朦胧的样子更给她添了些许妩媚。
　　“嗯。”陈敬一揉了揉妻子散乱的秀发：“接着睡吧。”
　　泽尔摇摇头：“扶我去卫生间！”她吩咐道。
　　“好……！”
　　陈敬一脱下风尘仆仆的外套，搓了搓有些冰凉的手，才过来把泽尔从暖融融的被窝里扶起来。昏黄的壁灯发出温暖的光，定格了这紧紧融在一起的两个人，只有用爱来维系的责任，才会如此紧密吧。

　　唐峻离开是在临近春节的一个午后，陈敬一如约来送别，仿佛十年前，他也是如此送唐峻离开，光阴漫漫，一切都改了容颜。
　　可能是刚刚喜获麟儿的缘故，陈敬一身上有着掩不住的喜气，而唐峻也为他们开心，因而离别的情愫被冲淡了很多。
　　“别忘了常联系，多回来看看。”
　　“好，去美国一定要找我。”
　　两个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拥抱，分开。陈敬一对江成琳认真的点头，微笑，这一次，他愿意祝福他们，这也是另一个女孩儿的心愿。
　　直到唐峻和江成琳消失在安检口，陈敬一才转身离去，不远处的一个拐角，肖薇仍站在那里默默地望着唐峻离开的方向，一动不动。
　　一别两个多月，肖薇越发的消瘦，脸色苍白，甚至带了些乌青之色，不知是因为近日舟车劳顿，还是……
　　陈敬一看着她心疼，他走到她面前，有点埋怨的说到：“既不去见他，干什么还要来，看你这个样子……”陈敬一不忍说下去，他帮肖薇戴上衣服上的帽子，指尖不巧触碰到她的脸颊，冷若冰霜。
　　“是啊，我这个样子，怎么能见他……”肖薇气若游丝，眼睛里隐隐的现着泪水。
　　“唉！”陈敬一长叹一声，示意肖薇身边的年轻人扶着她离开：“快回去吧，好好的，有什么困难，只管找我。”
　　“谢谢！”肖薇停下来，凝望着陈敬一，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郑重的对他说：“谢谢！”

　　回到美国的唐峻平淡而认真的生活着，一家人在新生命来临的期待中显得无比亲近和温暖。江成琳常说，她想要个男孩，像唐峻一样的聪慧，唐峻笑笑，他说：“女孩也很好。”他偶尔会跟陈敬一联系，问到肖薇的时候，陈敬一都是一贯的回答：“不知道！”
　　如果岁月都像预想的那样渡过，那一定是天大的妄想。比如，江成琳期待中的男婴并没有降生，医生告诉她，她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祝福她，成为美丽的母亲……
　　周身的一切在江成琳所有的感官里渐渐变得模糊，她突然觉得，自己耗尽的力气再也回不来了，恍惚之间，她听到有人惊呼的声音，有人影在她身边出现又离去。
　　“女孩也很好。”“可是我不能陪伴她长大了……”
　　唐峻跪在江成琳身边，他紧紧握着她苍白而无力的手，拼命的呼唤着。第一次，她的脆弱展现在他面前；第一次，他为了她留下泪水。往昔的一幕幕重现在唐峻的脑海里，是他对不起她的，从头就错了的他，为什么不能代她去死！
　　“孩子……给你了，答应我……她成年……成年之前，不要回中国……”
　　“我答应你……”
　　江成琳的手重重的坠落下去，就如几天之后的葬礼上，唐峻的身体在一阵剧痛中坠落。只是，唐峻再次醒来，江成琳却永远的沉睡了。

　　唐峻践守着对江成琳的承诺，独自抚养着他们的孩子，那个被父亲视若掌上明珠的女孩，虽少了母亲的护佑，却也生长的明丽，快乐。
　　她喜欢父亲带着她，在后院里侍弄花草，她也喜欢听父亲用汉语讲述中国的故事。当然，父亲也会带着她去他的研究室，摆弄些彩色的瓶子，然后拿着一个仿佛装满雪花的玻璃瓶问她：“Vivian，是不是很神奇？”
　　后来，Vivian渐渐长大，她不再缠着父亲讲述中国的故事，而是问什么时候可以飞到中国去。起先唐峻告诉她，要等到她十八岁，后来，干脆指着书房里一书架的中文书对她说：“等你读完这些书才可以。”
　　这样的境况直到陈沣成为唐家的座上宾才得以缓解，Vivian终于有了新的信息来源，原本来美国读书的陈沣，业余时间竟成了Vivian的“故事书”。不过他乐意给她讲她不知道的中国，她也乐于带他去他未曾见识过的美国。他乡，故乡，山山水水之间，是岁月在流淌。
　　“陈沣哥哥，你带我去中国吧！”
　　“要等你过完生日，等我们都放暑假！”
　　“好！”
　　一诺千金，却在突来的变故面前，轻如鸿毛。十八岁的生日，原本是值得快乐的纪念，Vivian却永远失去了她最亲爱的父亲。那一日，他订了巨大的蛋糕和三张直飞北京的机票，蛋糕跌落在街头被碾成尘泥，飞机却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缺席而停留。

　　半年后，Vivian终于在陈沣的陪伴下来到中国，来接他们的，除了陈沣的父亲陈敬一，还有一个比陈伯伯略微年轻一些的叔叔。
　　“你就是唐老师的女儿吧？”那人问到。
　　Vivian礼貌的向他微笑点头。
　　“你好，我是肖薇的朋友，陆一由。”
　　“叔叔好！”
　　南下的列车飞驰在一片苍茫之中，同样苍茫的，还有肃穆的陵园，接纳着安寝或不安的灵魂。
　　肖薇的墓前，四个人静立着。
　　坟墓里的那个人，对于陈敬一和陆一由来说遥远却熟悉，对Vivian和陈沣则是完全的陌生。如果不是从父亲的遗物里发现她的照片以及关于她的记录，她不会想到眼前墓碑上那个微笑着的年轻女孩会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唯一相近的，就是她的忌日和自己的生日吧。
　　Vivian感怀，自己出生后三天，一个年轻的生命便匆匆陨落，冥冥中的那些瓜葛，于她来讲，竟有些伤怀。
　　Vivian俯下身，将带来的父亲关于肖薇的遗物放在了她墓前的匣子里，同时，她还放进了一张父亲年老后的照片，犹豫着，关上了匣子。
　　“如果，你还等着他，请先一步找到他吧……”

　　当天晚上，留宿在那座南方小城的Vivian久久无法睡去，已至午夜，她起身走到房间外面的露台，寒风吹来，让她越发的清醒。
　　有冰凉的水滴落在Vivian的脸上，她伸出手，南方少见的雪花竟簌簌而下。她望着远处昏黄的光晕，仿佛看见两个单薄的身影，在风雪里艰难的行走着。
　　正凝望远方的Vivian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她紧了紧不知何时披在自己身上的风衣，陈沣微笑着将她拥进怀中，抵挡着这突袭的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