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劫》沧海云

29、伯伯教我烧鱼好不好

　　年根底下，天气反而好了些，连日的阴雨已然散去，太阳虽然慵懒，但始终不吝啬释放它那珍贵的能量。
　　小姨玩笑，说是薇薇带回来的好天气。肖薇从准备的供果里拣出根糖脆，塞进正在炸年货的小姨嘴里，冲她笑笑，便出门上山去了。
　　山路仍有些泥泞，旧年枯萎的杂草蓬乱的倒在地上，陷入泥沼，却又在这最卑微之处，酝酿着新生。这条路肖薇并不常走，却熟悉到犹如刻在心间，因为在路的尽头，有她最亲爱的人们。
　　“我来了……”她对着那座孤坟说道，看着远处的几座坟前，燃尽的纸灰早已被雨水洗刷殆尽，她俯下身，拿出准备好的供果和纸钱，对他们说：“可等急了？”
　　青烟卷着火星直冲上西坠的太阳，连绵的光晕里，似乎映着一双不再年轻的面庞，他们微笑着，欢笑着，也哀叹着，向天际狂奔着，也留恋着大地。
　　肖薇坐在坟前的石块上，额头轻轻靠着石碑，火已经熄灭，炙烤着石碑的温度还没有退却，她想，母亲的手，父亲的目光，一定比这还要温暖。她轻轻闭上眼睛，不去看眼前的苍凉，便好似生机已然在这个世界绽放。
　　不知过了多久，肖薇感到周遭冷了下来，然后真的有人在抚摸她的长发，发梢传来的一丝温度，像极了最亲的人的温柔。她没有睁开眼睛，只是轻轻握着那只手，一起停留在她发丝上。
　　“你回来的还挺早。”肖薇仍是闭着眼睛，靠在石碑上与那人说话。
　　那人并没有急着接话，而是走到肖薇面前，轻轻蹲下来，仍握着她的手，感受着两人的温度渐渐变得一致。他的手更凉了，心里却是暖的，而她的手变得暖了，他想，她的心一定是更暖的。
　　见他不答话，肖薇终于睁开眼睛。天已经暗下去了，只留一丝若有若无的余晖仍在西天上，好似告诉人们，光明曾来过。天上没有星星，只有他的眼神，如星星那般明亮，闪烁。
　　“怎么不说话？”
　　“这么安静，不忍心打扰你。”
　　“什么时候回来的？”
　　“下午刚到家，就来找你了。”
　　肖薇对他笑笑：“想我了？”
　　那人站起身，也对肖薇笑着：“上次你来找我，都没好好陪你。”

　　当然，陆一由这么急着来找肖薇，也是带着他妈妈的嘱咐。每年过年前后，陆妈妈总会邀请肖薇去家里吃顿饭，虽说平常肖薇也是陆家的常客，但过年的这顿饭，却是尤其的隆重。
　　陆伯伯烧的鱼是肖薇的最爱，只要她来吃饭，餐桌上必定不会少了这道菜。肖薇记得，曾经她刚刚表现出对这道菜的喜爱，陆妈妈就告诉她，她妈妈也是爱吃这道菜的，而她爸爸还专门来学过。听陆伯伯讲，肖薇的爸爸做菜水平非常高，在跟着他学习的时候，很快就能学会了不同菜的做法，而那道烧鱼，是他做的最好的。
　　再后来，肖薇来陆家吃饭的时候，谁都没有再提起过这些事，但陆伯伯给她夹那道菜的时候，总会在不经意间微微叹一口气，或许旁人并不会注意，但肖薇却捕捉到陆伯伯眼中的一丝伤感，而那些零碎的过往，也一一清晰的刻在她的脑海中。
　　肖薇跟着陆一由回到家的时候，饭菜已经上桌了，而肖薇喜欢的那道烧鱼，果然就摆在餐桌的正中间。
　　陆妈妈热情的招呼肖薇洗手、就坐，弄得陆一由醋味十足的咕噜一句：“到底谁是亲生的！”
　　“你妹妹从上了大学，每年来家吃不了两顿饭，你说什么怪话！”陆妈妈笑着嗔怪陆一由。
　　“我一年也回来不了几次啊？”陆一由满是委屈。
　　客厅里陆爸爸发话了：“你不回家还有理了？！”
　　“我……不是工作忙嘛！”陆一由溜到父亲身边，一脸赔笑，乖乖就坐了。
　　开饭前，照例是要说一些吉祥话的，这顿饭是年前吃的，陆一由和肖薇作为晚辈，自然是给爸爸妈妈拜了早年，而长辈也为孩子们的学业和事业送上祝福。
　　撂下第一杯酒，陆妈妈悄悄问肖薇：“薇薇谈朋友没有？”虽说是小声问的，但其实屋子里只有四口人，陆伯伯和陆一由也是听得清清楚楚。肖薇脸一红，马上摇头否认。
　　陆妈妈瞅了陆一由一眼，继而拍拍肖薇的手，说了个“好”字，虽是语调轻柔，听上去却掷地有声。陆伯伯跟着笑了两声，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块鱼肉，放到肖薇的盘子里：“薇薇快吃，伯伯特意给你做的！”
　　肖薇望着陆伯伯，他眼中原本澄澈的星空突然划过一颗流星，与他之前的笑意那么的不相称。她知道，陆伯伯的记忆深处一定还有过往的痕迹，如在座的每个人，都曾被温暖，也曾被刺痛，然后掩藏起那些秘密，尽最大努力不去示人，只为仍在身边的人，可以被时光温柔相待。
　　然而不知怎的，肖薇觉得应该在陆伯伯叹气之前说点什么，不是感谢，更不是客套。
　　“伯伯教我烧鱼好不好？”“那个唐峻呢？”
　　几乎是同时，肖薇和陆一由发问，还沉浸在刚才的话题中的陆一由自然再一次被“抛弃”，肖薇虽听到了他的问话，但她当然不会回应，自当没有听到罢了。
　　陆伯伯和陆妈妈对视一眼，似乎有冰冷的火花炸裂在空气中，那一个瞬间，他们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然后用这个瞬间重新来过。
　　“薇薇想学当然好！”陆伯伯微笑着说：“过完年就教你。”
　　“谢谢伯伯！”看到陆伯伯笑，肖薇也从心里笑出来。

　　陆一由家的厨艺是祖传的，八大菜系里最擅长的是鲁菜，也只做鲁菜，据说在他祖爷爷往前的世代里，是曾做过御厨的。后来不知怎的流落到南方，再不做这份行当，但手艺却没撂下。
　　传至陆伯伯这一代，虽说厨艺算得上是好的，但远没有先人做的那样正宗，他算是地地道道生在江浙的，做菜的口味虽不像他的口音那样已完全融入当地，却仍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倒也算的上是改良，自成一派了。
　　而陆一由就更不必说，他从父亲那里习得的，就是一份饿不死的本事，完全称不上厨艺。而且从口味上说，他更喜欢并且习惯浙菜，在他身上，已经很难看出任何属于祖上的北方的痕迹了。
　　虽说陆一由自己做饭的本事一般，但年后肖薇拎着食材来“拜师学艺”的时候，仍遭到了他的取笑：“你可别把厨房烧了！”
　　的确，自几年前肖薇在陆一由家切了手指，烧漏了锅子，她在陆家就没进过厨房，甚至饭后洗碗都被陆妈妈抢下。不过这次，她确实打心眼里想看看自己喜欢的这道菜是怎样烧好的，或许因为自己的妈妈同样喜欢这道菜；她打心眼里也想把这道菜亲手做出来，或许因为自己的父亲曾把这道菜做好端到母亲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