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 暮晚鸡啼声微愁 ...
-
中年汉子嘻嘻一笑:“哎,我打些酒。”他递过那葫芦,笑眯眯道:“小哥儿,给我一钱老酒,将我这葫芦装满。”
堂倌双手接过葫芦,点头弯腰笑道:“客官您留步细听一回——鄙店酒类甚多,上等的有那竹叶青、女贞陈绍、高粱酒,家自酿的有那梅花酒、冰糖杨梅酒、花前饮,客官要哪种?”
中年汉子眼睛越发亮了,他咂了一下嘴巴,笑道:“高粱酒吧。哎,小哥儿好声腔,改日我回程路过,定会再来买一壶。”
堂倌巧笑着点头:“多谢您捧场。您且坐会儿,叫些吃喝,我给您打酒去。”
“有劳小哥儿,先给我上一壶梅花酒,一盘馒头,再送四碟小菜上来。”
“好嘞,麻利儿就来。”
中年汉子随意捡了张桌子坐下,酒菜馒头果真很快就上齐了,汉子握着酒杯边饮边习惯性地游目四顾——
柜台后懒洋洋斜身站着的是酒肆的老板,约莫四旬年纪,正和一位手拿折扇、青衫侧帽的落魄文士小声说这话——他们交谈的内容是关于一个话本子的,青衫文士似想在这家酒肆说书,请掌柜的容个身子,掌柜的便说要先看看话本子。
两人絮絮叨叨,说个不休。
客堂里还坐着几个人:皂衣黑靴的捕快两位并作一桌,背着傀儡箱儿的伎艺汉子一位,脚边堆着一木架、架上置放着几排黄桃木雕猫儿的雕花郎一位。
中年汉子瞧着那一派神气活现的木雕猫儿,就想起了他家中的大师兄——那是个玩刀子的祖宗,若叫他一双巧手来雕,定比这雕花郎雕的要神气千倍不止。
嘿,只是天下间谁有本事叫他去雕一只木猫儿?
中年汉子不由得谑笑一声。
他正自在笑着,酒肆外那打铁声、吆喝声、鸡啼声渐渐低了,倒是窗外传来的唱声越发鲜明。酒肆内台上也有个手抱琵琶打酒坐的姑娘,幽幽艳艳地低唱着小曲儿。
窗外飘来几句唱词,听着依稀是“……繁花向晚满庭芳,钟鼎富贵白玉堂。烛影摇红殷勤劝,檀板晏晏贺新郎”……
恰衬着这客堂里的琵琶声,更觉音韵清美,柔婉绵软。
中年汉子握着酒杯,微微闭眼,喟然低哼着歌。他眼角的笑纹浅浅叠起了细密褶子,微醉,也微愁。
他哼着歌。
一首多年前听过的歌。
一朵凋零的白花。
叫人想起一位多年前曾经爱恋过的姑娘。
“客官,您的酒葫芦满了。”
堂倌像一尾游鱼从桌椅间滑步过来,双手将那中年汉子的老伙计递给他。中年汉子睁开目一笑,接过了葫芦。
“多谢啦。”
他将酒葫芦系在腰间,这才执了竹筷瞧着桌上的四碟菜。其他皆是寻常,独有一盘鱼,非是水煮油煎,而是薄批细切成的鱼脍,一片片如云似雪,薄如蝉翼。先不说这鱼脍味道如何,单是那份巧劲儿刀工,就足叫人称赞了。
落拓汉子本是讲究吃喝之人,见了这道鱼脍,嘿嘿一笑,下箸一尝,果然鲜嫩软滑,甚是可口。
他便一口鱼脍一杯酒的吃喝起来,笑容无羁落拓,又十分欢畅。
酒肆外,秋风萧瑟,荻花凄楚。
须臾,风帘猛地一掀,门外走进来六个关中大汉。落拓的汉子停了箸,抬眼去望,他只瞧了一眼,淡眉微微舒展,嘴角勾出个笑容来,一双星眸微醉。
——只见那六个大汉,俱是作江湖人短打的装扮。一人握弯刀,一人执金钩,一人臂弯裸露、筋肉暴突如铁臂,一人执着一把伞——是铁伞,一人指间银光烁目,仔细一瞧,竟是他指间夹着一弧弦月般的利刃,像长在皮肉上似的,最后一人使剑。
这几人生得眉目寻常,若好生生走在街上,也不至于太引人注目,但他们随身带着兵刃,一身肃杀气,瞧着有几分凶神恶煞,就不能不令人侧目了。
客堂中的几位客人目光不由得躲躲闪闪起来,坐在凳子上也似如芒在背,如坐针毡的模样,好似生怕惹上什么麻烦。
那落拓汉子却只瞧了一眼,浑不在意,也不吃鱼脍了,只把小酒喝得有滋有味。
——这店家恁的厚道,端上来的真个是旧年的梅花酒,醇郁幽香,回味绵长,却卖得不贵,一钱银子能买一壶。
这落拓汉子是个尝遍天下美酒、浊酒的酒鬼,是酒中的豪杰、壶中的祖宗,自然识货。
他眯着眼睛喝着美酒——
“等办完大名府这桩案子,一定要与这位老实的老板交个朋友才是哩。”
且不管这落拓汉子心中如何暗忖要去勾搭这位老实的酒馆老板,只说那六人坐下,正要看盘点菜。那指间夹着银弧的汉子眼尖,望见了落拓汉子桌前的鱼脍,肚里馋虫一动,叫堂倌把那道鱼脍的盘端上来瞧瞧。
堂倌“哎”了一声,巾布利落地往肩上一甩,错身的瞬间,对弹琵琶的姑娘点了点头,飘过去一个眼神,笑吟吟的,青春可爱,似一点年少慕艾的情怀。
就是这一眼的瞬间,叫那握着弯刀的男人看见了,不由顺着堂倌的目光望过去,看见那弹琵琶的姑娘幽幽艳艳的柔美笑靥,眉头一皱。
执着金钩的汉子问道:“大哥,怎么了?”
握着弯刀的男人答道:“你瞧台子上那弹琵琶的妞儿。”
其余人听了纷纷望过去,会心一笑。拿着铁伞的男人秀秀气气地笑:“怎么?大哥瞧上那妞儿了么?不像是大哥的口味,这妞儿若是被老七见了,保准要神魂颠倒,非死在她身上不可,做一对儿鱼水神仙。”
他笑得秀气,话里意思却十分淫邪,眉梢眼角勾出一丝佞气。
他们家老七是个色中饿鬼,平生最爱蹂躏的便似这种柔美静幽的女子。
生来就是个采花贼。
握着弯刀的男人听了这话,眉头皱得更紧了,他道:“莫开玩笑。老七那个毛病你们也知道,见着漂亮妞儿就走不动道了。”
执着金钩的汉子眯了一双隼目,道:“不过是个唱小曲儿的,老七便强睡了又如何?大哥担心什么?”
握着弯刀的男人低声呵斥:“糊涂!如今四大名捕里的老三追命已奉命赶来大名府,要捉拿咱们家老七。这个风头上,老七须得避一避方能保全性命。”
其他几个兄弟也是谨慎惯了的人,听大哥如此说,纷纷点头称是。
握着弯刀的男人犹自不放心,多叮嘱了一句:“待会儿老七来了,若见色起意,你们几个别纵着他胡闹。”
“大哥放心。”
“明白。”
这六个人坐在最东南的角落里,说话声音又低,自忖其他人听不到。但偏偏座中就有一人,内功深厚,耳聪目明,将他们的话听得真真儿的,心中冷笑了一声。
中年汉子脸上笑容更甚,眸子却渐如春冰与古井,深邃难望透,乌亮得惊人。
旁人却只能看见他握着酒杯,眼底酒意熏染几分,似醉非醉,似醒非醒。他穿得落拓,亦是眉眼沧桑,笑起来竟还很好看,那眼光带着酒意,一身萧然无羁的气派。
只是无人察觉。
说会儿话的功夫,堂倌领着擅做鱼脍的厨娘上来了。那女人端着一盘供客人点菜的鱼脍盘子从后厨走出来。她下盘极稳,走路时手中盘子纹丝不动,小腿略粗,露出的双手白皙粗糙,姿态并不轻盈,瞧着就是个做惯粗活儿的女人。
落拓汉子瞧见厨娘,就回味起了那一盘鱼脍的滋味,顿时对这厨娘生出几分亲切之意,于是抬头去看了她一眼——
厨娘以布巾包着发髻,鬓边别一朵金花茶,腰间缠着一面雕花小提鼓,浑身裹着靛青色的麻布团衫,衣袖轻便又窄。落拓汉子少年时恋慕的便是大户人家的丫鬟,知道似此衣着,是方便干活的。
“客人请看。”
厨娘开了口,声音略沙哑沉郁,听着很不年轻,但那种低沉柔软的音腔,如胡琴箫鼓,凄凄动人。
她相貌平淡,微垂眉眼,引不起旁人的注意。
那六个汉子自顾自看菜,没多理会厨娘。厨娘兀自稳稳当当地捧着盘子,直到那拿着铁伞的汉子刚欲叫堂倌来唱菜,厨娘低咤一声,陡然反手一拍,竟将那盆鱼脍反扣在了拿铁伞的汉子头顶上——
“你这婆娘是何人!?”
一桌六人皆惊怒交加,拿铁伞的汉子触电般窜起身体,猛地甩头,把一头一脸的鱼脍给甩将出去。
那鱼脍凉丝丝、冰冷冷,但拿铁伞的汉子还是感到十分庆幸——
这鱼脍是无毒的。
到底是哪里来的疯婆娘?!
这一下事发突然,就连窗边那一直带着戏谑笑容的落拓汉子都流露出几分惊讶的神色来,放下酒杯,握着自己腰间的酒葫芦,凝目细看。
厨娘甫一反扣鱼脍盘子,便如飞烟般疾退数丈远,险险地躲开了一个汉子指间弦月般的弧刃!
落拓汉子心中暗暗点头——
这厨娘轻功甚好。
但厨娘虽避得及时,仍免不了被那锋利的弦月割破了包头的布巾。碎布片飘落于地,那鬓边簪着的金花茶亦萎顿而落。
三千青丝飞散,飒飒吹落门帘。
恰此时,西山风起正清绝。
客堂里寂静如愁。
琵琶声萧索也如愁。
那弹着琵琶的姑娘声音更微愁,倏然间,“铿”的一声弦音绝,纤手拨弄琵琶的姑娘幽幽艳艳地喟叹一声:“果然被晚姐认出来了,是你们……今日能亲眼瞧见晚姐将你们‘东陵七鬼’真个杀成孤魂野鬼,不枉我们辛辛苦苦等了这十五年。”
她年纪不过双十左右,笑得像一曲琵琶弹出来的《秋宵步月》。
声音绵柔清美,可杀气却重得很。
落拓的汉子仍在喝酒,不过他现在喝的是自己葫芦里的酒。上好的高粱酒,一丝水也不掺,醇烈醉人。
好饮煞。
好烈。
落拓汉子的眼睛醉得好亮,微醉,也微愁。
“呵,怜怜说得好。”
那些方才还似被吓得瑟瑟颤抖的几位客人,忽然都站了起来,慢慢走到贺怜怜(那弹琵琶的姑娘)身边,手拿折扇、青衫侧帽的落魄文士一位,皂衣黑靴的捕快两位并立,背着傀儡箱儿的伎艺汉子一位,脚边堆着一木架、架上置放着几排黄桃木雕猫儿的雕花郎一位,一共六人,加上掌柜的和那堂倌,共八人。
算上那厨娘,九个。
“我们和晚姐等这一天,已经等了整整十五年了。”
贺怜怜所言之“东陵七鬼”,证实了落拓汉子先前心中的猜测——这六人果然是“东陵七鬼”里头的六兄弟。
“东陵七鬼”乃是关中西一带出了名的杀手兄弟,十分低调神秘,向来谨慎,不轻易接买卖,不留把柄与人。他们收人钱财害人性命,下手极狠辣,从不留活口,又善于藏匿行踪,故而逍遥了十几年,还未伏法。
这七个人分别是老大鬼断头、老二鬼勾魂、老三鬼手、老四鬼儿伞、老五鬼弧、老六鬼一剑、老七鬼玉蝶。
那落拓汉子正是缉捕老七鬼玉蝶而来的。
——他是谁?
——他就是鬼断头口中的“追命”,四大名捕排行第三,神侯府诸葛正我座下弟子,名捕追命,也是崔略商。
十天前,追命才从岭南办案回来,立即又被诸葛先生派往这大名府缉捕采花贼鬼玉蝶——这人在刚过去的一个月之内,已经连续奸杀了十七名花季少女,手段之淫邪残忍,令人发指。鬼玉蝶武功甚高、行踪诡秘,且擅长用毒,大名府的府尹岳凭栏布下天罗地网,却始终抓他不着,便传书请诸葛先生派座下四大名捕前来相助。
原本四大名捕中的二师兄铁手正在邯郸处理一桩案子,即将结案,叫他顺道去一趟大名府更加方便。追命方从岭南归来,一路劳顿,诸葛先生和无情都不欲让他连续奔波,但追命听闻这桩案子,自告奋勇要前往大名府。
诸葛先生和无情原本有些不解,略一想追命身世和从前际遇,就立即明白了。
他年少时心爱的姑娘小透,因不堪凌辱而死,从此追命对此类案子十分憎厌,如遇上必要亲手绳之以法。再者,当年追命落魄时流落江湖,曾寄身于舒无戏的饱食山庄,多受舒无戏照拂,曾得他教导。
而岳凭栏正是舒无戏之妻岳笑珍内侄。鬼玉蝶一案,亦是由舒无戏出面向诸葛先生说明,追命昔年受过舒无戏的恩情,有机会自然要报答他。
故而这一趟,他想来。
诸葛先生和无情都懂他,于是让他来——但无情同时也悄悄传书给铁手,嘱咐他若邯郸案件结了,可顺道前往大名府相助追命。
“东陵七鬼”中一个鬼玉蝶自然不是追命的对手,但“东陵七鬼”一向和睦,既然知道鬼玉蝶给追命盯上了,其他六个没理由不去帮他。追命一人对付那七人,未必能太顺利,多一个铁手,就算是无情思虑周密好了。
如果能做到的话,无情并不想看见他的任何一个师兄弟受任何伤。
这是身为大师兄的责任。
——更是兄弟间深厚的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