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栎树和蓟花》suixinsuiyuan

2、第二章

　　二

　　星期一，Oak在狗的叫声中醒了过来。
　　显然，刚到哈瑞斯家定居的两只查理王和原住民们相处并不好，他已经第三次被它们示威式的吠声吵醒。他抓起枕头下的通讯器，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消息。他和Thistle聊到凌晨还没尽兴，是他先说了晚安，催促她睡觉。他们一整个周末都在一起，Thistle买了一套新相框，他陪她把老照片挂在墙上。照片里有她的祖父母、父母、弟弟妹妹、朋友，还有她养过的一只柯基，八岁的她抱着小狗，笑得很可爱。
　　Thistle给他讲每一张照片，她的祖父母去世早，父母在大前年死于车祸，亲人分散在苏格兰各地，她本人从大学就一直在伦敦生活。她还有一本很厚的相簿，他一张不漏地看了好几遍，特别留心那些集体照。她指着一张郊游照片上的一个男孩说：“别找了！这个就是我第一任男朋友！帅吗？”
　　他拿出那张照片仔细看。
　　“小学四年级时候的事，过了半年，他突然对我说：‘Thistle，你怎么长这么高？’我因为身高被甩了！因为身高！后来他看上了一个娇小的玛丽，现在他们有两个孩子！”
　　他放心地把照片放回原位。
　　“你呢？”她问。
　　“你是说初恋？”他眨眨眼。Thistle是个细心的人，她给那间小屋子挂了一条半透明的窗帘，这样他在房间里就可以摘掉眼镜。她还换了个不那么刺眼的灯泡。这些事都是他陆续发现的。他觉得上帝按照他的所有喜好捏了一个人，她就是Thistle。
　　他很少对人说家里的事。若干年前，他无意中对第三位女朋友说了一件弟弟们的私事，后来这件事连他的第十三任女朋友都知道。这件事并没有给家人带来多少困扰，他仍然深感内疚。他学会了守口如瓶。
　　他第一次对异性产生好感是在小学刚毕业的时候，对象是管家的女儿。他的弟弟Crown严肃地找他谈话，警告他“如果没有结婚的打算，不要和家里任何女佣调情，这会影响她们的忠诚”。被弟弟教育的感觉糟透了，他迅速结束了那段来不及萌芽的感情。
　　他相信Thistle不是多嘴的人，但他无法对她说明。还好，她不追问。她突然接到一位家长的电话，一个孩子正在家里大哭大闹，他陪她去安抚那个不到六岁就失去视力的孩子。Thistle很有经验，不到一个小时就让那个孩子安静下来，孩子拉着Thistle不放手，他们只好带着她出去约会。他负责抱那个小孩，看得出，小孩也很喜欢他。
　　他们认识三个星期了。
　　他想结婚。
　　女佣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考，两位女佣一起走进来，史黛拉将茶水放在他床头的小桌子上，随即进了浴室；洁西卡将干净的衣物放下，迅速地收拾他昨晚顺手扔在地上和沙发上的衣物。他养的那只马扎尔也趁机钻了进来，在地毯上踱来踱去，催促他赶快起床。
　　“Lorraine，你为什么和那两只小不点打架？”他问那只狗。Lorraine弯下它四条长腿，乖巧地看他。两位女佣轻轻笑了一声，退了出去。
　　他冲了个澡，一边读Thistle发来的消息一边走向餐厅。餐厅本来阳光充足，为了照顾他，巴尔福管家给十几扇透明落地窗都挂了两层半透明布料的落地窗帘。家里年纪最小也最活泼的女佣黛西正在摆餐桌上的花盘。她是巴尔福女士的小女儿，也是插花高手，每天早晨，她像艺术家一样在餐桌上摆放花草，就连古板的哈瑞斯将军都会多看几眼。
　　“Oak少爷，您来得真早！”黛西说。
　　他点点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佣人们放餐具。他着实佩服巴尔福女士，在她的训练下，佣人们的一切动作堪比仪仗队的军人，规范、严谨、整齐。正想着，他的两个弟弟一边交谈一边走了进来。
　　“Merit少爷，Crown少爷，今天你们怎么都这么早？”黛西正处于爱说爱笑的年纪，不像其他佣人们沉默。Merit一看她们摆餐桌的排场，就忍不住叫了一声，他郑重地说：“黛西，我的座位卡在哪里？快，帮我找找！女王陛下马上就来了！”
　　“座位卡？Merit少爷，您真会开玩笑！”佣人们都笑了，随即离开餐厅。
　　“我每天都觉得自己在白金汉吃早餐，你呢，Oak？”说着，他坐在Oak旁边。Crown在他们对面坐了下来，冷淡地说了一声早安。Merit痛苦地对大哥说：“难道我们不能换一换早餐的菜单吗？亲爱的巴尔福大管家什么时候能给我们吃一点别的食物？”
　　Oak同情地看着小他几岁的弟弟，他也同情他自己。巴尔福家世代为哈瑞斯家服务，十年前，巴尔福女士接替她的父亲，成为哈瑞斯家的新主管，在那之前，她几乎一手教导了他和两个弟弟的礼仪。巴尔福女士忠诚、刻板、不留情面，她给这个失去主妇的家庭带来了钟摆一样的规则。好在哈瑞斯家的男性全部都是军人，他们最能适应这种生活。
　　除了菜单。
　　他们常年吃同一种早餐，巴尔福女士坚持那是最健康的搭配。至于晚餐，周一吃什么，周二吃什么……周五吃什么，每周都一样。巴尔福女士在数年前就考取了国际营养师证书，是不列颠膳食营养协会的高级会员。她严密地控制每一个家庭成员的饮食，她不允许任何事损害少爷们的健康，也不允许有人损害他们的气质、品德、言行……
　　“想当我们的继母，至少给我们一点吃得下去的食物吧？哪怕把鸡蛋拿黄油炒一下！”Merit还在嘟囔。
　　“Merit，不许胡说。”他打断弟弟。
　　“我胡说？大哥你看不出来吗？”
　　“不许胡说。你要尊重巴尔福女士，和我们的父亲。”
　　Merit露出不耐烦的表情。Oak拿起桌子上的读报器看了起来，又忍不住看他的弟弟。Merit和Crown是一对双胞胎，刚出生的时候，他分不清谁是谁。但他们的个性差异太多，很快，谁都不会再把他们搞错，Merit永远想把自己的头发剪得更短些，Crown喜欢长发。等他们再大一些，气质愈发不同。
　　因为父母的优秀基因，哈瑞斯家四个孩子的外貌经常得到赞美。从外形上来看，四个孩子中，他最像父亲，小弟弟Patrick完全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双胞胎则是父母的综合体，兼具父亲的高大和母亲带有侵略性的美丽。双胞胎和母亲一样，有一头耀眼的金发，他和Patrick的发色更像父亲。
　　四兄弟中最容易相处的是Merit。Merit爱笑，笑声格外有感染力，他无法形容Merit那种带着力量和自信的笑声，他的一个朋友曾说：“听到你二弟的笑声，我就想和他交个朋友。”Merit是哈瑞斯家的异类，直白、爽朗、有激情、暴躁，和Merit相比，其他三个孩子都是标准的贵公子，熟谙贵族式的礼貌，对此，Merit嗤之以鼻。不过，一旦Crown下了命令，Merit也能立刻变成贵公子。
　　在哈瑞斯家，谁也不敢违抗Crown的命令，那位有时会反驳哈瑞斯男主人的巴尔福女士，也不敢在Crown面前多说一句话。Crown是个天生的长官，一言不发就能让人产生被压迫的紧张，升起心理上的畏惧。他聪明，也冷酷无情。他不需要干涉家人的任何事，在他面前，所有人都知道适可而止。Merit抱怨了几句，就和脚边的几只狗说起了话。
　　他看着面前考究的餐具，想起Thistle家里的早餐。她总会拿出她想到的所有东西，特别是那些果酱，她每次都要重新介绍一遍。
　　他问：“你为什么一口都不吃？”
　　她说：“我每一种都吃过！但我不能多吃！”
　　“这是为什么？”
　　“为了我的腰，你知道18吋意味着什么？”
　　他在一片面包上涂满蓝莓果酱，放到她的餐盘里：“但为了你的胸，我建议你吃掉这片面包。”然后一本正经地喝了一口咖啡，享受她娇嗔的目光。
　　他笑了出来。
　　Merit冲着他的耳朵大叫一声。
　　“怎么了？有事？”他吓了一跳，转过头不解地看着弟弟。
　　“不是我有事，是你有事。”Merit站了起来，围着他踱了半圈，“我叫了你好几声，你都在发呆。结合你最近夜不归宿的记录，Oak，你是不是交了女朋友？”
　　他挑了挑眉毛，说：“我听海军的人说你上周和一个绿衣服女孩约会，你好像也没跟我汇报。”
　　Merit一下子紧张起来，矢口否认：“那只是一个朋友！我每天按时回家！你连续三个周末不在家！你以前从不在女人那里留宿！”
　　他不说话。
　　“所以我必须代表哈瑞斯家关心一下——我是不是快有嫂子了？”
　　他没否认。
　　Merit喜上眉梢，连声问：“真的吗？你这次是认真的？什么样的女人？”
　　对面的Crown轻轻咳嗽一声，Merit的声音直线下降，他也不禁紧张起来。果然，父亲有条不紊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紧接着，他们听到威严的声音：“一大早，你们吵什么？”
　　三个人同时站了起来。
　　在Oak眼中，父亲是一座没有植物覆盖的高山，因为坚毅的质地，才没有减低高度。乔治•哈瑞斯是不列颠军人的楷模，正直、无私、勇敢、坚韧、忠诚……这些溢美之词在哈瑞斯将军身上，名副其实。但他清楚，从小到大，父亲只给过他命令式的教导，父爱就是苛责。他和很多人一样，不明白他那位众星捧月，比公主还娇贵的母亲，为何会对如此不近人情的男人一见钟情。同样，这样的男人又怎么会娶一个行为乖张，喜欢离经叛道的大小姐。
　　着魔。这个题目起得好。除了着魔，还有其他的解释吗？
　　“父亲，Oak在说他的女朋友。”哈瑞斯将军落座，Crown回答了他的问题。
　　“女朋友？”
　　Oak在那威严的眼神下含糊地点头。
　　“父亲，Oak这次是认真的，我看他打算结婚！”Merit抢着说。
　　“是吗？”哈瑞斯将军扫了大儿子一眼，“你打算结婚？”
　　他不知该怎么回答。
　　“是还是不是！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子！”哈瑞斯将军大喝一声。
　　“是！”他挺直脊背，大声回答。
　　“认识多久了？”
　　“……”他咬咬牙说，“三个礼拜。”
　　Merit大惊失色。
　　“三个礼拜？”哈瑞斯将军震惊地看着长子，“你要结婚？”
　　“父亲，是我猜的！”Merit抢着说。
　　“长辈说话，不许插嘴！”
　　Merit不敢说话了。
　　“父亲，”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尽量平静地说，“我最近认识了一位女性，我们……很适合对方。她也是第一个让我有结婚念头的人。我们处于交往初期，我会慎重行事。”
　　“慎重？你在男女关系上一直那么轻浮！”
　　他微微低下头，准备接受接下来的训斥。
　　“不过，你从来没想过结婚。有这个想法，说明你有了对家庭的担当。”哈瑞斯将军竟然放缓了语气，“我们家不在乎家世地位，只要是人品好，性情好，有责任感的女孩，我们就会欢迎她。你应该尊重对方，不要因为自己的家世好就以为自己高人一等，也不要因为对方的身份高就忘记做人应有的不卑不亢，更不能做出轻佻的行为让女孩的名誉蒙羞——你们两个也一样。”
　　“是，父亲。”
　　“吃饭吧。Oak，今天你坐我的车，空军那笔预算，我有事问你。”
　　“是，父亲。”他松了口气，过去，父亲不止一次在男女关系上斥责他，他没想到如此顺利地得到了父亲的默许。
　　可是，即使父亲同意，哈瑞斯家最有决定权的人并不是父亲，而是……
　　他看向Crown，Crown表情冷漠，刚刚的紧张对话，在他看来不过一场闹剧。
　　巴尔福女士适时地推着餐车、带着女佣走了进来。父子四人一言不发，机械地吃着没有多少味道的早餐，这样的早晨已经持续了不知多少个礼拜，多少个月份，多少年。父亲、Crown和巴尔福女士一个比一个不近人情，尽管他们没有做错什么，尽管他们也有自己的痛苦。在这个家庭里，他逆来顺受，Merit苦中作乐。他坚持将小弟Patrick送到寄宿学校，就是希望他能少一些压抑，和同龄人一起快乐地成长。
　　沉默的早餐过后，男主人和长子先行离去。Merit迫不及待地拿出通讯器，一面嘟囔：“吓死我了！幸好今天父亲好说话！”他刚要输入消息，一眼看到对面的Crown正盯着他。
　　“你看什么？”
　　“我没看什么。你要给Patrick发消息，告诉他Oak交了女朋友，对吗？你发吧。”
　　“被你这么一说，我一点也不想告诉他了！”
　　“为什么？Oak第一次动了谈婚论嫁的念头，这难道不是一件重要的事？”
　　Merit揉了揉后脑，警惕地说：“我明白了，小弟那么恋兄，他一定会把那位女士幼儿园和哪个小男孩约会过都调查出来！”
　　Crown不置可否，耐心地看着他。
　　Merit想了又想，还是心痒难耐地发出了消息，他不满地说：“你为什么不自己调查？”
　　“需要我亲自出马，事情岂不是太严重了？”Crown冷淡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