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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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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来了。
这个消息是电话中的一个沉稳的嗓音。我在半梦半醒之中尚能接起一通电话,那时我是一尊陶瓷雕塑,被回廊中的香味所环抱。“朋友”向我口中塞了一整条面包,葡萄干撒落在我喉咙里,撒落在舌后专品苦涩的区域。我的电话嗡嗡怪叫,像只乌黑的大苍蝇、大老鼠一样到处乱蹿。我是苍蝇粘、捕鼠夹,我的空乏的躯体被扭曲拉伸,我的胳膊有窗帘那么长,思维那么长,才捕获了被电气操纵的通讯机。少爷懒洋洋带着沙哑的句子磨蹭着我的耳廓,我的耳中像是被灌进了迷醉的药,我又上当了,面包变得美味起来,变得酸涩起来,吃与不吃关乎我的生死。
我才下飞机。
他的话是□□,是鸣笛的列车,在我左耳中冲撞,冲破透风的鼓膜,和其后隐藏的三块人骨,它的铁轨沿着神经元一路铺设。我的脑袋因此中了毒,一侧与另一侧发生了区别,我感觉它就要被喜乐与悲苦所撕裂,像被锯子从眼眉之间渐渐锯开。我跑起来,向玄关冲去,我分裂的上半身连同迈开的腿是左摇右晃的棘皮海星。门与路被气流扰动……门被推开……
——少爷。
完整的、垂直站立的少爷。我的海星一样分裂的躯体发生了震颤,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居然是真的。我的左边中了毒,兴奋不已,失却、重逢、喜悦,我的右边还保持清醒,抑郁、焦虑、杀意。我发疯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少爷的头在我面前长了脚,舍弃了我而逃走。我比谁都清楚他非死不可。我不相信在这个星系当中会有起死回生的能力,我无法接受这一切:少爷完好无损的站在我面前,只是脖颈上多了条恐怖片中常常出现的大红色缝合线。为了防止少爷受到不应该的惊吓,我用手硬是将自己的左右两半推搡在一起,徒劳无功,我稍一放松,它们又立刻断裂开来,我只好一直捂着它们。我仿佛听到自己在尖叫。我的左右两边的眼睛向双侧跌倒,我的视野崩裂成两个部分。我说话时我的裂开的嘴巴一同翕动,我还想吃一点方才丢失的葡萄面包。
门在少爷身后打开,蜂巢的主人同其他雄蜂从那撕裂的闸口中涌入,蜂巢降了温,鱼缸注入了新鲜的清水。我分裂的身体依然分裂,只是我重新找回了呼吸。所有人对少爷的归来表达了喜悦之情,短暂的宁静之后大家分头忙碌,首领决定为少爷举办一个欢迎会,来祝贺他的新生,所有没有保护任务的同伴都可以喝点酒,还要准备一台污水井盖大小的奶油蛋糕,上面装裱着女人似的樱花与大红玫瑰,另外还要四百五十只能飞到天花板的彩色气球。为此我与其他人搬来许多氢气罐子,为那些空心的塑料皮囊充了气,谁也不允许在氢气罐附近使用明火,我很好奇如果被点燃会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我偷偷扭开了氢气瓶,让房间充满剩余的氢气。看不见摸不到的易燃物充斥了整栋房子,混合到充盈四下的香气当中,我像一枚气球被充了气,我的肺飞上天花板,连带我喉咙里的几丝血线,我手里握着打火机的点火器,准备从引爆天花板上的肺开始,充了氢气的肺,即将爆炸开来,肺气管、肺小泡、烟焦油,像黑夜的烟花那样在我眼中散开,发生滋滋作响的焰色反应。我的想法如此怪诞疯狂,我早料到今晚不会有什么开心的事情发生。宴会途中我将被迫的跪在少爷面前、在其他所有人的包围下接受指控,上帝审判该隐、羊群审判牧羊人的弯钩手杖,再怎么狡猾也无法逃离死者的眼睛。我会被肢解,像复活节餐桌上的烤火鸡一样被电动切片机肢解,上面还有我骨头的刨花,眼球的汁液,我的内脏被关在盛冰的盒子当中飞去别人的体腔。甜丝丝的味道布满了我的舌尖,我点燃了打火机,火苗像是湖底蛰伏的怪兽那样将头伸出了水面。我下定决心要毁灭连同少爷在内的一切——在被别人撕扯之前,我要折断所有的头,所有的热情忠诚的头像是摘取属于我的陵园里的果子。加利果、鳄梨、番石榴、章姬红颜,品种缤纷杂乱。杀戮的快感终于被我回忆起来,相较之下凌虐少爷所获得的快感仅是其中的万分之一,我是家族中最好的猎手,所以才被用来看守最珍贵的羔羊,他们还不够了解我,不知道这个猎手最爱做的是什么。
杀戮,杀戮,杀戮。永无止境。我陷入了大地上的黑井,满是血水的黑井,我是井底之蛙,是井龙王。我想要得逞,然而我的肺欺骗了我,它对我的疯狂行径失却了信心,没能够如约爆炸,火苗被一阵风吹灭。
金发的“朋友”攥住我的手,吹熄了我指尖的原始的篝火。
他的蓝宝石、浅海滩一样的双眼瞪着我,已然看穿了我的一切,他也在审视我,审视着我被恐惧与欣喜分开两瓣的瓜瓤似的头、飞越天花板的氢气肺泡,还有充当我灵魂指向的灰色野蔷薇,它们散发着挥之不去的气味,它们在我死去的内里颓靡开放。我喜欢那些灰色天鹅绒一样蜷曲的叶片,少爷十六岁的躯体就像这些灰烬颜色的攀援大花。我转过头,我努力想要看清他的样子,我的思维又逃开了,它总是更喜欢少爷。“朋友”是个无理的抢劫犯,强盗,从我手心掠夺了毁灭之火。我的思维在屋子角落冲撞那些聚集在一起的五彩气球,我需要那点火光,我得不到那火,简直像渴水的牛羚,我在他面前露出了破绽,我需要那点火光,我求求他把起火的力量还给我。我耳中的怪异声响从我眼中穿出,一根穿线的针从眼眶边沿淌落。我要死了,我喘不上气,我直白的表现了我对一切失去的掌控能力,我去握他的手。“朋友”拆掉打火机的油瓶,将小匣子还给我。像欺负无知幼童。我拼命摇头,我说不出话,他冷漠,像床边的灯盏一样散发无机质的辉光。在这样冷淡的漠视当中我的防线彻底崩溃,我是无油无火无信的炸弹,我引爆了我自己。
我杀——杀了——杀了——人——
我说。
杀了——少爷——杀了——人——
我说。
首领——杀死——我——杀死——
我说。
我得了病,我得了无法逆转无法治愈的疯病,我的脑子里发生了器质性的病变,是靠□□和抗抑郁药都难以填补的空坑。我对着他说出了这些话,我想他一定听得懂,毕竟他与我们所有人都不同,他还没有死,他是“井外”人,坐在井口的辘轳上的人,他如果伸出手,也许能救救我。这样的念头一出,他在我眼中的形象发生了第二次的改变,我不能满足于给他起一个代号,我要知道他的名字。
谁——你——是——谁——
我颤抖得像竹子戏台,是一群惊飞的椋鸟,我说出连我自己都听不懂的咒语。
和辉。
他回答。
我必须得杀了他,他知道了我做下的蠢事,他一定会告诉其他人,我被切片时他也将分到肥腻的一片。在听到他名字的一瞬间我立刻便反悔,快得像一道闪光,快得像白驹过隙。杀戮,杀戮,杀戮。一想到这世上还有没有被我拖入亘古地狱的人我就感到无上的快活,我抓着少爷的头、和辉的头、所有收纳我的秘密的脑回路、电路板,都必须被摧毁。我接受了地狱发来的电报,我收到了灯讯与旗语、霍波记号、婆罗米文字。我是名副其实的半死不活的人,我既能感应现实又能体验地狱,我非生非死,我是一个行走在阴阳两界的人。我与和辉交换了秘密,一个名字就换得一项真实,难怪人们总是需要频繁的更换代号与身份。在家族当中,和辉是第一个与我互通姓名的同伴,我记住了他,将他列入了我狩猎的计划表。
“少爷”,他说,身体绷直得像根大船上的桅杆,他丝毫不掩盖对我的鄙夷与讽刺,在我面前将这代号念了一百次。你命名的能力这么多年来都没什么长进,怎么不叫“爬上我的床的小甜心儿”、“莲太的又一个小可爱”之类的,嗯?他还带着光怪陆离的恶质微笑,他点了烟,在我面前蹲下。你就是个疯子,什么都不是。他盯着我的眼睛为我定了性,或者说出了事实真相。我错了,我在他的眼光中瑟缩,他的眼睛不是人类的眼睛,他是头与我彻头彻尾不同的怪物,那些蓝色不是海的蓝天的蓝矿石的蓝孔雀尾羽的蓝,而是镀了铬的刀,发疯的前兆,是监牢的招牌与鉴定书上的蓝黑墨水。我是疯狂的,所以看懂了他。他已在悬崖边缘,所以看懂了我。他知道我是不值得怜悯的。与魔鬼搏斗的人应当小心自己不要成为魔鬼。当你凝视深渊,深渊也在凝视你。我从不凝视深渊,我就是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