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霜华浓 ...

  •   丁亥年十月二十,阴天。
      雨刚刚下完,地面都是湿的。

      从仄仄长长的九曲长廊转过,抱着蓝粗布包裹的妇人紧随着前头领路的小太监,一双浑浊的眼珠正忙着四下扫视。背后慢慢磨蹭着一个佝偻着腰的小孩子,瘦瘦的肩背,冷天里也不见戴个帽儿,裸露着青皮的脑勺,以及冻得发紫的一对大耳朵。

      “到了。你们且就在外头候着,等娘娘叫了,你们再进来。”
      雕花漆红大门外小太监甩了甩拂尘,面无表情:“咱家可是先警告你们了,王府重地,不要到处走动。不然要是给侍卫抓起来,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是是是,公公有劳了。”妇人陪着笑目送小太监敲开门进去,一边将背后心不在焉的孩子给扯近些,还没是低声训斥两句,忽然听到有尖利的嗓音传出“楚娇儿晋见!”接着门咯吱咯吱大开,慌地那妇人赶紧是扯着包裹与孩子跌跌撞撞小跑跨过门槛,扑地一下磕下地,整个人就着撅起臀部的极度不雅姿势,哑声高呼了一句:“奴才叩见格格,格格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屋子喁喁的人声突地是静了下去,接着听见一声轻笑,有女子略带一点调侃的声音响起,柔柔软软的很是让人舒服:“娇儿,你都是当额娘的人了,怎么还是一点起码的规矩都不明白咧?”
      说罢了便是悉悉索索环佩叮当一阵,伏地的妇人只见一双软缎绣金双鱼戏珠的洋红色拖鞋缓缓踏入眼帘,骇得她动也不敢动。

      “起来起来,看你那缩头缩脑的样子!怎么还好意思说是服侍过本宫的人。”

      女声的主人哧哧掩着嘴,长长的玳瑁指甲上吊着一只做工极其精细的小小金印玺。搭上旁边服侍的宫女,祥翠公主、当今圣上的六公主、睿亲王正妃晃了晃由于久坐而略显僵硬的头颅,顶上的盘花燕子头上插住的翠玉首饰零丁一会,又是给慢慢静止,垂落。

      “奴才该死。”楚娇儿哼了一声,拉起背后给她带倒的小孩,垂着头弓着腰,继续道:“奴才好久没有看见格格,一时间实在是难以抑制。格格即便现在做了夫人,在奴才心里格格永远都是奴才的格格……”
      “好了好了,就你这嘴巴乖!”睿王妃笑一笑,一边是拧过身回了位置上坐好,抬抬下巴,遥遥指了一指楚娇儿背后的小孩:“看你样儿也都变了恁多啊!还有你这娃儿,怎么把头发给剃了个精光,莫不是要出家咯?”
      “格格哪儿的话,这小崽子要是真有大师父收留倒好。唉,还不是他那作孽的爹,半年前脚一蹬就没了,留着奴才娘儿俩个喝西北风……”楚娇儿撩起衣襟擦擦眼角努力挤出来的泪,又哭道:“奴才本来觉得命该如此,可不想这小崽子还给我造孽。三月前,他胆大包天竟把奴才老家老爷家里的幺儿子打破了头……都怪奴才离宫前没好好听格格的教导,嫁了人有了娃儿也没好好养,造这样的大孽,赔光家里的钱财也就不说了,哪里还有脸在奴才的老家待下去!”
      说着忽然又是拉着自己的儿子一跪,愈发哭喊着出了声:“奴才带着娃儿,孤单单本来恨不得自绝了了事,但不想忽然听人说格格出宫嫁了王爷……奴才觉得天地之大也就格格能对奴才好,所以也就拚了命过来碰碰运气,看格格还乐得不乐得让奴才继续有机会服侍……”

      她这好长一段说完,上头的睿王妃也没给打断,只是一边剔着指甲一边心不在焉地偏着头。旁边伺候的人倒使各个神情不同,听着听着有人甚至都面露了几分鄙夷的颜色。楚娇儿话一说完,估计也是没想到睿王妃根本不马上搭理她,一时间大是胆怯,怔了一刻就是赶紧又乒乒乒的磕下头,口里连连喊着“求求格格救命”。

      “唉,你这样儿真是难看。”睿王妃终于又是懒洋洋的开了口,不过态度已经完全不似刚刚楚娇儿进来时那般亲厚:“本宫当什么事儿呢……想以前你那规规矩矩的,怎么不想出宫以后落了这样凄凄惨惨!不过呢,你也别跟本宫求,王府里的大小事本宫平素管得少……小顺子。”
      刻下顿时又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转出先前带领楚娇儿母子进来的小太监:“娘娘有何吩咐?”
      “去问问游大管事,府里还有没有下人的位置空着。唉,孤儿寡母又是本宫的旧人,真是不知道王爷会不会觉得烦。”

      这话一说完她立即又是站起来身,不等楚娇儿面露狂喜继续磕头谢恩,自己就是由了宫女一扶,姗姗然摆驾转到屏风以后了。

      ###

      “这些是你跟你崽子的衣裳,娘娘特地赏的,可不要说我们王府的人亏待你们;这些,喏,就堆在这,被子汗巾还有枕头。屋子自己弄,好了就赶快到走廊西头的阿末尼姑姑那里去,好好听她老人家交待些府里的事。虽说你以前伺候过娘娘,不过现在王府还是和宫里很不同,错了也别指望娘娘念旧保你。”
      宫女扔了东西便是趾高气扬的走了,完全不把后头忙不迭鞠躬的楚娇儿母子放在眼里。等门一关,旁边跟着的小丫头就忍不住啐了一声:“还当她是娘娘的下人哪,真是不要脸的很。”
      “胡扯八道什么劲,”那宫女瞥了对方一眼:“娘娘可不是念旧。”
      “唉呀,啰里啰唆什么就想着天下之大只有格格对她好,谁知道究竟是啥子理由在老家过不下去咧。”小丫头啧啧有声,甚至做了个鬼脸:“我看她们都一副贼眉鼠眼的,从那嘴巴里吐出来的,我呀,半个字都不信。”
      “你嘴巴可给我放干净点。”宫女慢悠悠走着路,一边抬起手捋捋鬓角的发。远远的庭中树端花丛突地又开始摇摇晃晃,什么时候风声盛起,恨不得刮得满世界都再一次昏天黑地银瀑漫天:“娘娘都没说什么,你一个小丫头,少给我乱扯造谣。”

      秋雨一阵比一阵凉,今年的立冬刚一过,人们就觉得恨不得要破例改穿大毛了。楚娇儿开始在管理下人的阿末尼姑姑那里做起洗衣妇。至于她带来的那只拖油瓶,平素就当个小跑腿一类的杂工,在王府里给人支使来去,倒也勉强算是人尽所用了。

      下元节过了都有一段时间,祭祀水神的纸烛还没有收拾干净。楚娇儿不是不想祭祀下自己的丈夫,不过现在寄人篱下,哪里还敢多加造次。心里烦躁日日忙于洗衣也就罢了,只是辛劳腰酸腿软,所以愈加对自己的儿子非打即骂。王府里的没谁管她,只是有时候白日里看到姓楚的小崽子耳朵拧得紫红紫红,口角破开渗了血,心里都忍不住划过一丝不舒服。
      说到底没谁特意在乎谁!大家各个忙得脚不沾地,管他什么乱七八糟的外人!但有关于这一对母子的非议,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愈来愈多的人说起她们,只是个冷冷的不屑表情——楚娇儿在王妃面前哭闹的样儿,甚至给府里的姊妹们传成了笑话。

      十月末的时候,府里忽然迎来了一件极重要的事。
      原来,正是睿王爷与王妃的独生儿子的十岁生辰。

      ###

      许是很多小孩子都会喜欢过生,但望舒也许是例外的那一个。

      穷人家的孩子过生也就是好不容易才可以享受的一顿好饭,或者只有阿玛省下来的一颗咸蛋。富贵人家的孩子,那可是享受么,吃穿也就不提了,当天收到的好多稀奇玩意儿才是重点。像纳兰望舒这样的孩子,更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睿王爷唯一的嫡子,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话都是俗气,打小就是完全与皇子都没啥大分别啊。
      唯一不好的,就是和皇子一样,不得不早在六岁就必须“开蒙”的痛苦罢?望舒并不是太聪慧的小孩。虽然有幸和众位皇子一道在宫里读书,但总是挨先生板子最多的一个。六岁之后的每年过生,阿玛都会考他诗文,说不好也是要被罚,连身为公主的额娘都卫护不了。
      这样的生活对于小孩还有什么乐趣呢?眼看着丁亥年的十岁生辰要到,望舒除了跟家里请来的先生一道忙着背书,还要绞尽脑汁地想想怎么在生日宴上做出文章,别再给阿玛训斥。

      十月二十九,距离望舒的生日宴只剩最后一天。

      又下雨了。又给先生恨铁不成钢地说教了一顿。
      望舒从高高的椅子上跳下来的时候,先生应了阿玛的召见刚刚离开。《朱子》给望舒翻了半天扔下了,虽然他还是有那么点犹豫。
      雨啪嗒啪嗒半天,雾蒙蒙暗沉沉的天光真是让人心烦。望舒搬凳子搭桌子,从柜子最上面最里头的地方悄悄抽出了本《荡寇志》。

      这可是宝贝,求了小顺子很久才冒险从外面带回来的。下元节那天出门的时候,是皇上的赐宴。瞅着额娘没看住,小顺子拉着他隐到假山后头、把书塞给他的时候,望舒只觉得整个人简直是要飞了起来。
      “下回可别让奴才再给您这个,娘娘知道了,非扒了奴才的皮不可……”
      望舒压根儿没想过小顺子的难处。拿着书想看又怕发现才是最重要的,毕竟还是孩子,哪里愿意背书哪里愿意做诗,看书……看看别的书多好!

      还没翻两页纸,就听见窗户那边碰地一声巨响。望舒骇得要死地一抬头,原来不知道是哪个丫头忘了关窗,此时正是给风打上了墙,弄出了好大的动静。

      费力地从桌子旁跑过去,伸手拿比自己还高的窗沿的时候,窗户下面忽然是颤悠悠抬起了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望舒虽然没马上叫出声,可也一下子给仰倒在了地上。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