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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独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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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我国人办事效率之差其实事有目共睹的。所谓大事要事一定要在餐桌上说,且一定要在酒过三巡之后迂回着说。所以在美术馆时,呼啦啦一群人在馆长的带领下,在竹宁晚娘脸的陪伴下,映衬着身后对着雍盛笑得一脸殷切的相关人员的暖场下,他们花了一个多小时,只是在看作品。
竹宁一脸阴郁的看着雍盛,她想,这个男人或许是知道他们今天在美术馆跟遛狗一样的看作品是为了什么。可她一个对外界完全不关心的人却真的不知道自己站在这里赔笑是为了什么。她内心深处有一种毁天灭地的委屈感,好歹她也算是个艺术家吧,为什么一下午的美好时光中她口不能言,只能赔笑。她又不是卖笑的,她是个正经卖艺术作品的人,根正苗红,三观端正的文艺女青年好吗!正在她靠在墙上一脸怨念的时候,馆长的眼刀堪堪扫了过来,竹宁一个机灵,直起身来,脸上瞬间架起了亲切和蔼高端优雅的笑容。馆长满意了,转头继续对着雍盛滔滔不绝,在老人家看不到的地方,竹宁瞬间又怂了。
今天跟着馆长来的,大多都认识竹宁,对她的懒毛病,一群人精选择视而不见。更有几个心怀天下慈悲为怀的工作人员,躬身为盾,努力想要挡住雍盛时不时扫到竹宁的视线。其实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那就是,竹宁平时丢人现眼的也只在我大天朝范围之内,可今天要是在丢人,那真就是在国际友人面前把脸丢到海外去了。为了文化的传承,为了我大中华的面子,为了他们多年才花钱花精力把这斯捧成艺术家且其本来面目不至于被艺术评论大师参破,他们真的是苦心积虑了。当然,那时候的竹宁也不完全知道他们为何拼命掩藏自己的种种缺点,多年之后她深的其中奥妙时,也只轻叹一口气。
于是等到竹宁可以好好听到雍盛跟自己说一句完整的话时,已经是几个小时后的饭桌上了。
原本她和雍盛都是不想吃这顿丰盛却吃进去不容易消化的晚餐,可耐不住馆长本事大,熟知人性啊。他对着竹宁犹如秋风扫落叶,看着她的神情各种高端冷艳,陡峭高冷的让竹宁不敢说NO。而馆长对待雍盛那叫一个春天般的温暖,说话间柔风细雨亲切和蔼的,一双眼睛闪动着长辈慈爱的光芒,这样家教良好的雍盛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于是乎两人被绑做一双,拉到饭店赴宴去了。
也不知道这群人精出于什么本意,竟让他俩坐在一起。起先确实是有些尴尬的,竹宁每每看到他那一张始终微笑的脸,就没有了说话的欲望。开席的前半个小时,她一直扮作高端冷艳中带着邻家气质的文青。坐姿淑女,用词斟酌,秉持着说的少,吃得少,喝果汁的好风范。而这会子,她也只对雍盛说了cheers,谢谢,您也请这类装逼的话。其实说真的,那半个小时里竹宁特别怕现在外面正在下雨,因为她怕她会被雷劈死。
这样的僵局在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之后才被竹宁这厚脸皮色鬼打破。
说起来这要归功于雍盛这张花容月貌的脸,和无法与大中华五千年酒文化匹敌的扑街酒量。
这次馆长算是照顾他了,在他这BBC面前高端的选择了红酒。而不是跟以前一样红酒开场,白酒热场,最后啤酒断后的节奏。可就是这样,半个多小时之后,雍盛这张俊脸也开始发出了诱人的红色,是的,这丫喝酒上脸。竹宁特么的想扭过头去哈哈大笑,可她现在只能在心里鞠一把同情泪。看着他那张逐渐要变成艳红色的脸,她就觉得有些逗趣,看看洋人的酒量,真的是不能跟中国人拼啊。可也因为知道雍盛这桀骜的性格,如此高冷的人就是吃了亏也要高端的冷艳的说I`m fine吧。突然想起她自己初初社会的那几年,于是升起了同情心。
她招招手,让服务生端来一杯酸奶。然后稍稍侧头对着雍盛小声说:“你酒量不好吧。”
雍盛本是吃惊她主动跟自己说话,他个子高加之竹宁说话声音小,即便是坐着他也要躬身仔细听她说话。只是凑的近了,女人一双浅棕色的眼睛在灯光的照耀下如同猫一样的狡黠,看她这样,男人不知道为什么脸就有些红。他暗自庆幸自己喝了酒,不然一大老爷们的脸红总是有些不好意思。
他轻咳一声,给自己留着面子的说:“是上脸了吧,我确实酒量一般。”可看着竹宁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慢吞吞的又补了一句,“我酒量相当的差。”
听他说完后面那一句,这女人豪迈的拍了拍雍盛的肩膀,笑得机灵古怪:“这个时候就应该说实话啊!不然我都救不了你了。看在你曾经是我偶像的份上,这次我来救你,等会听我指示啊。”
听她这话,雍盛来了兴趣,稍稍有凑近了一点说:“曾经的偶像?!”
不管竹宁喜欢不喜欢雍盛的脾气性格,单单说他那张脸,竹宁是没有抵御能力的。他为了听她说话又凑近了一些,更是闹得她一个大脸红。她这个人是个实打实的女汉子性格,如果这时候是个普通姑娘,人家一定会温柔多情的说着话。偏偏她虽是害羞的,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另外一个样子。温柔的姑娘害羞的时候多是表达出自己的羞涩,女汉子的竹宁每每害羞时,多会用较为粗暴或是粗鲁的话语或是动作来掩盖内心的小鹿乱撞。
于是这次她也是这做的,她故意稍稍提高的音量跟个男人一样又拍了雍盛的肩膀一下。粗声粗气的说:“你的文章我曾经试图看过原本版,可是完全看不懂,于是把你想象成五六十岁的老学究。然后就欣然接受了你的专业评论,想着你的学识和年龄是等同的。可今天再见你,我有一种梦乡破灭了的感觉,所以,你懂得,曾经的偶像。”说着还耸了耸肩。
雍盛涵养相当的好,读书多,心胸也大。可是他还真没想到,这女人一开口就踩了自己雷区。他活到小三十,最讨厌的就是别人把他的年龄和自己的研究放在一起,他觉得那样是轻视也是侮辱。
如果他没喝酒,他意识清醒的时候会回以微笑然后不再跟这个人接触,可或许是因为酒精的关系,他却没有了平时那么好的伪装。他眯眼笑了起来,嘴角带着一丝嘲讽,他对着喜欢看他皮相的女人讽刺道:“我原先以为,你的长相与杂志上也是等同的,可惜Photoshop欺我太深,我也有梦想破灭之感。”
话一说完他就觉得自己有失风度了,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再看竹宁低着头看手机的样子,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他选择了闭嘴。
每一个女孩子或是女人都不会想要听到别人说你比照片里难看这样的话,即便是汉子如她,尤其还是从一个丰神俊朗的男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当下她确实有些难堪,可是她是个不发火的人。低头用手机查了查自己在杂志上的照片,认真思考后觉得雍盛没有说错,就决定忘掉他说的,然后大度的原谅他。
于是在雍盛刚喝完小半杯红葡萄酒后,竹宁把自己的酸奶悄悄的移到了自己和雍盛中间,然后小声说:“趁着这个空赶紧喝酸奶解酒,别被发现啊,不然他们会闹你的。”
雍盛本以为她会跟一般女孩一样闹脾气,即便是再大度也不会这么快主动跟自己说话,可是他还是错看她了。于是接过她手里的小勺子,他缓声道谢。竹宁却只是嘀咕了一句,‘不是之前都告诉你要帮你逃酒了’。也是这样,雍盛觉得她或许比自己想的要好的多。
就在他已经把酸奶喝了小半杯的时候,一旁的楚征笑着凑过来对着雍盛说:“雍先生这是耍诈啊,一边喝酒一边解酒,忒不厚道了,这要罚酒的。”
雍盛鲜少来大陆,实在不懂规矩,倒是一旁的竹宁反应快,半握住雍盛的手,从他手里抽出酸奶勺。语气是雍盛没有听过的甜美,只是一双眼睛出奇的冷漠:“楚哥,我觉得酸奶好喝让雍先生尝一尝,倒也是错了。”
楚征一愣,连忙笑着说:“我这不是开玩笑了吗,看你偏心还不带让我说一说的。你把酸奶拿过来也让我尝尝,不就没这些事情了。”男人说着就要去拿那酸奶碗,竹宁笑着护住那半碗酸奶,朝着他说:“我让服务生给你上碗新的。”说完就招呼服务生去拿。说话间还拿着雍盛用过的勺子挖了一口酸奶吃。
倒是楚征阴阳怪气的说:“哟,只许雍先生尝,到我这里倒是不行了。”
竹宁依旧只是笑,手轻轻搭在雍的手肘处:“可是我就是很喜欢雍先生啊,我很喜欢跟他聊天。”
雍盛一愣,虽然在大陆呆的机会很少,可他也知道她这话极为得罪人。不由为她担心,她这么说真的没关系吗。于是侧头看她,之间她朝自己微微笑着,一脸坦然。
楚征本是还要接话头的,没想另外一旁的人拉他喝酒,于是这个话题也就止住了。
竹宁看楚征又忙着喝酒了,就看向雍盛:“你接着喝酸奶,在这喝酒别那么老实。他们让你喝你就喝,估计下了饭桌你就该进医院了。”说完看着雍盛拿着自己用过的勺子又要去挖酸奶喝,楞了一下赶忙说:“我给你拿个新勺子吧。”
这男人却只是笑了笑,吃了口酸奶才说:“我不介意这个的。”
他长得好看,因为喝了酒,口齿间稍有软糯,现在对竹宁也和气了。于是他这么对着竹宁说话,这姑娘又是脸红了。
姑娘清了清喉咙才说:“你喝了不少了吧?”
“嗯,再喝两杯估计是要醉了。”
“那你就别喝了,你现在就开始揉眼睛,然后表现出精神不振的样子。等会他们跟你说话,你就中英文掺杂着说。最好反应也变慢,说话大舌头你会吗,都学起来。再不明白就看看桌子对面的李总监,那货已经喝高了。”
“那之后怎么办?”
竹宁看着男人,一双眼里都是贼光:“我挟持你退场,呵呵,因为我也好想回家睡觉。还没问你,你是想回家休息的吧。”
雍盛一双眸子里也染了笑意:“是的,我想回去休息了。”
之后男人依从竹宁的指示装醉,而竹宁敏捷的抓住话茬子告诉在座。这位评论家因为水土不服,休息不好,酒量浅薄等各种原因,于是在开席的两个小时之后成功扑街。然后她又自告奋勇的要送雍盛回去休息。在座各位男士也因为女士在场而无法打开话匣子,各种黄段子或者喝酒游戏都不能玩起来,她走了,男士们反而自在。于是在各位虚伪的不舍中,她竹宁终于扶着假酔的雍盛成功退场了。
从酒店出来,被海风一吹,两人均是精神微微一震,只是被酒熏的头晕脑胀的男人并未好太多罢了。
看他努力吸了吸气,细细嗅着海风中的海腥气,胀着依旧酒气升腾的俊脸,无比的可爱。看他这般,竹宁忍不住笑了起来。
雍盛低头侧首看着竹宁带着粉色光彩的笑靥。这种带着盈盈光华的表情极具感染力,让他这一夜里略显烦躁的心绪安静了下来。而竹宁扬起的嘴角也奇妙的勾出了他的好心情。
“有个请求。”
雍盛低声说,清澈的嗓音染上了一丝朦胧酒气,愈显暧昧性感。他说话时带着西方人的习惯,总会全神贯注地看着对方的眼睛。竹宁不经意的抬头就被他深潭一样的眸子吸了进去,心里暗骂他祸水妖孽,可事实上依旧不受诱惑的红了脸,有些磕巴的接过去了话头。
“什么事?”
“能不能陪我走走,我现在晕乎乎的,人生地不熟,我怕我没办法安全回酒店。”
竹宁当时好一阵腹诽过男人的过度小心,活的跟女人一样小心翼翼。到后来熟识了才知道他这么做都是为了跟他共进晚餐的人。他不想因为晚餐醉酒出事而让跟他共进晚餐的人后悔内疚一辈子。只是当时的竹宁并不知道这些,只觉得雍盛这娘炮的一面还真是不怎么招人喜欢呢。
脑子里虽是这么想,可她依旧不受美色诱惑的点头答应了下来。并且狗腿的一边忙不迭的点头,一边问:“你想去哪里走走?”
他略一沉吟道:“我送你回家吧,等我人清醒一些了刚好在你家附近坐车回来。”
竹宁瞬间羞红了脸,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男性特意想要送她回家,而她完全没有感受到他言语里有任何的不怀好意。他只是出于礼貌,单纯关照身为女性的她。即便这座城,竹宁比他熟悉千百倍,而他只是这座城池千百年来无数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的旅人之一。
“我家离这有点远,要坐车。”竹宁环顾四周,灯光映着她的眼,亮且温柔。“我们坐这个,你一定还没时间好好看看珐华城,坐这个带你看全城,快来。”
说着一把拉住雍盛的手腕就扯着他往前跑。雍盛这功夫犹如傻子一样被竹宁拉起来就往前跑,而他的注意力全部被这娇小身体在海风中散发的香气和飘散的黑发所吸引。
看她急急的拉着自己,因为自己手腕大、她手小而抓不紧,所以有些烦躁的侧脸,鬼使神差的,他反手抓住了竹宁娇小无骨的手收在掌中。而一味往前冲的竹宁并未注意到这些。她只是想拉着雍盛赶上这最后一班的观光大巴。当他俩站定在大巴车门前,竹宁放开他的手而从包里翻找着什么时,男人看着空落落的掌,心里竟生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失落。还没等他弄明白那如同淡淡青烟笼上心头的是什么,他已经被竹宁拉上了大巴顶层。
直到开车,雍盛才后知后觉的发问:“这大巴不用买票?”
坐在她身旁的竹宁得意的晃动着手里的两张红色的磁卡:“我每年都会买两张观光大巴的年卡。”
“你一个当地人,买观光大巴年卡?!”
即便雍盛不是珐华人,也不在天朝长大,可他也知道无论在哪个国家,本地人买大巴年卡这种诡异事真的很少,又不是导游。
看着雍盛面露不解,竹宁笑呵呵地解释:“我喜欢晚上跑出来看安静下来的珐华城,没有了喧嚣,仔细听,甚至可以听见整座城池呼吸的声音。而且一年四季景色各异,看着他,觉得自己沧海一粟,自己的痛苦迷茫最后会被时光吞噬消化吸收,我的故事,无论悲喜都会化作城池的一部分,我死了,城还在,故事就还在,多幸运。”
“那谁有幸陪你一起来观看品味这座城池的伟大和兴衰。”
“我自己。”
男人一愣:“那你买两张年票?”
竹宁目光投向虚空,脸上是云淡风轻的笑容:“因为我比谁都期待且坚信,我会邂逅到那份幸运。有人跟我一起看珐华四季流转,万物枯荣。”她伸手无意识的在虚无中抓了抓,,像是想要抓住什么却又徒劳无功,终只得收回空空的手,“你看,我今天机缘巧合下不就遇见了你。”
她说的平淡至极,可雍盛在她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无尽等待中淬炼而来无所畏惧。不惧怕孤独,不惧怕时光流逝,她只是固执而坚定的想要找到自己想要的一样东西。即便那份珍贵在别人眼中不值一名,可只要是她要的,她就会孤注一掷的倾力守护。
艺术家执着而敏感脆弱的内心啊。雍盛一直对这种人敬而远之,只谈专业不谈私情的,可这一刻他无法克制的被竹宁吸引。她只是安静的坐在自己左手边,连她的呼吸和气味都被车风吹的支离破碎,可他还是克制不住去看她。看她冷漠坚毅的双眸在看到自己欢喜的景物时,刹那的春暖花开。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被唇角淡淡笑意所隐藏,眼眸深处却是冰刃一般的锋利和尖锐。生活于人群之中却游离于人群之外,用微笑隐藏骨子里的疏离,却又矛盾的期许着未来不可见的玄妙缘分。
看她瑟缩着身子,头枕在栏杆上,懒洋洋的看着晚间与白日截然不同的景色愣愣的出神。雍盛脱下西装盖到竹宁身上。她只是掀了掀眼皮,回给男人一抹爱娇浅笑,复又回头看景去了。帮她塞好衣角,雍盛又做了回去,一改常日的一丝不苟,他也有些懒散的以手撑头,撇头看向一侧,却不知道是在看竹宁还是在看风景,抑或是竹宁与风景一同收入了眼帘。
俩人见气氛和谐默契,虽未太多交谈却不见一般陌生人间多有的尴尬。这种沉默中的惬意并不是随意跟谁在一起,彼此闭上嘴就会有的。这种奇妙气氛多是依托于对彼此的信任和自身的放松。两个认识不到十二个小时的人,甚至可以称得上陌生的两个人,如此静静呆在一起,这种体验对雍盛而言很是新奇奇妙。
他雍盛不知道是因为脑子蒸腾的酒意还是夜色太过蛊惑人心。在珐华古城潮湿腥冷的海风中,对她一开始抱有偏见的自己,好像心动了一下。
或许,等明日太阳升起,她对自己这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会消失也说不定。
而他现在可以做的就是跟这个披着自己西装外套眯着澄净双眼目不转睛看着四周的女人一起,欣赏珐华城夜间妖冶的绽放。待明日,他或许可以恢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