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王妃》一两越时鱼

36、如果神仙低下头

　　“啊，这个时候该来壶老酒啊……”
　　明叶对天长叹，意外地听到元熙吩咐下去：“去桂花树底下把我去年中秋埋下去的那坛酒挖出来。”
　　经过时光沉淀的好酒，香气能令星辰摇动。
　　明叶紧紧地抓着酒盏，以生怕他反悔的速度喝下去一大盏。
　　元熙看着她，声音很温柔：“慢点喝，不要喝太多就是了。”
　　可明叶已经禁了这么多天，一旦喝起来，怎么慢得起来？不知不觉，一坛子酒就快见底了。
　　“好酒啊，好酒！”明叶已经有了三分醉意，眼角酡红，“回了山上，就很难喝到这样酒了……”
　　元熙猛然想起，过完年，三月之期就到了。
　　土匪婆，就要走了。
　　一股微茫从心底里最深处的地方升了起来，他忽然很想喝酒。酒冰凉而辛烈。啊，一定是这个消息太好了，好得普天同庆，值得大喝特喝。
　　“给我留点儿！”
　　明叶过来抢。
　　元熙不让，两人扑成一堆，酒坛子湿滑，扑通，掉在阶下。
　　这一幕似曾相识，不过这回，阶下有很厚的雪，酒坛子没有破。
　　明叶跳下去，喝完最后一点酒，一滴一滴，一直到喝光了才扔开，然后纵声大声。
　　抢来的酒，好像特别好喝。
　　元熙也笑了，嘴角是情不自禁翘起来的，酒在胸膛里发热发暖，好像窝着一团明亮的火焰。
　　“王爷，娘娘，夜深了，雪又大，该歇息了。”胡叔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元熙还没开口，胡叔又道：“娘娘有孕在身，王爷请往别处睡吧。”
　　“只有一间屋子——”
　　“奴才已经禀报了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在那边给您备下了屋子。”
　　元熙怒：“这屋子我还住不得了？！”
　　胡叔卑谦地弯着腰：“哪里？只请王爷，别忘了宫规。我们二当家，可是心心念念等着册封。”
　　“宫规”和“册封”，咬得格外重一点。
　　元熙正要发作，不防背后被推了一把，他仰天跌进雪地里，宫檐下，明叶一脸温柔的笑：“兄弟，辛苦了。”
　　第二天，“景华宫漏雪漏到只剩一张床，昭王爷被轰出门冻了一夜”的故事在京中广为流传。
　　杨玄清当然也听到了这个故事，请完平安脉后，问元熙需要不需要怯寒的方子，然后道：“我的王爷，我虽然能让王妃停了月信，可不能让王妃的肚子大起来啊！这要再没动静，可就瞒不下去了，欺君之罪，那可是要杀头的，我在医馆住着不错，可莫要逼我迁往他乡啊。”
　　这是要跑路的意思了。
　　元熙叹了口气。
　　他也很想跑路啊。

　　很快就要过年了。
　　过完年，就是上元节，过完节，就是明叶的册封大典。
　　大年三十这一天，天气好极了，天蓝汪汪的，阳光虽然很淡，却把琉璃瓦照得金灿灿，冰棱子挂在檐下，一条一条映着日光，宫人要把冰棱子敲掉，被明叶拦住了。
　　山上的冰棱子是没有人有空敲的，它们就一直挂着，挂到自己融化为止。
　　山上这时候该多热闹啊……出去的兄弟们都回来了，山下每天都有肥羊路过，劫到简直不想劫，年猪杀了一头又一头，杀了牛又宰羊，王妈忙得不可开交，吃完年夜饭就去问大哥要红包，每年都比去年的大……
　　宫里过年也有许多规矩，皇帝要在前殿和百宫同乐，然后才回来开始家宴。大家用小杯子斯斯文文地喝着酒，乐人们细细地演奏着悠扬的音乐，明叶喝得不过瘾，命人拿来大碗，“大过年的，我们就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来，大家一起来！”
　　大碗还不过瘾，干脆拎着壶下了桌，拉住最近的一个：“这位是？”
　　“在、在下宋王。”
　　“哦，宋王，十三叔嘛！我背过宗谱的！来，我敬你，走一个！喝！”
　　从这座皇宫建成以来，大概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干过这种事，元熙一方面想捂脸表示这人我不认识，一方面却是心跳如雷，砰砰作响，这才是明叶，真正的明叶，眉眼飞扬如刀，目如晨星，脸上有着明丽的绯红……等等，她桌上应该是果浆才是，为什么能喝出一付醉态？
　　元熙拿起她扔下的碗，碗底一点嫣红的汁子，颜色是女眷们喝的桃花露没错，只是……调香师的鼻子闻出了依稀的一丝酒味。
　　居然是酒。
　　用蔓陀罗花浆调的烈酒，能把酒香和酒味降到最低，喝起来却更能醉人。
　　一轮喝下来，明叶兴致大发，脱了绣金镶玉的大衣裳，把裙摆往腰带里一折，抢了乐师的鼓槌，打起鼓来。鼓声单调、浑厚、深远、沉重，一声声，像是从苍茫的远方传来，带着战火与厮杀的声息。
　　这是战鼓。
　　鼓声越来越响，明叶越来越用力。凤簪、步摇、流苏……一一从发上飞脱，发髻渐渐散开。
　　袍袖迎风，长发飞扬。
　　乐师们向来隐在丝帘后，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一次却是门帘洞开，所有人的脖子都快扭断，看着七王妃，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下巴掉了一地。
　　“殿下，这是个大好时机啊！”左大学士悄声向元熙献策。君前失仪，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贵妃也频频示意元熙发难，元熙端起酒，慢慢地，慢慢地送到唇边，猛一仰头，一饮而尽。
　　然后，他拿起了筷子，敲起了酒杯，一声一声，附和着鼓声奏完了一曲将军令，最后一记鼓槌定音，空气被震荡得发出“嗡嗡”声，一圈一圈，以明叶为圆心，向整个宫殿荡开去。
　　最后一个音节，象牙筷子断裂，玉杯碎了，元熙感到血气沸腾，那些血，那些气，在他的身体里沉寂了这样久，今天终于活过来似的。
　　隔着辉煌的灯火和重重的人影，两人的视线交汇在一起，明叶一笑。
　　这笑容一如既往的灿烂明亮，可是元熙好像看到了别的、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东西。
　　比如思念，比如寂寞。
　　离开飞凤山的土匪婆，就像离开森林的鸟，原来，也是会寂寞的啊。
　　啪，啪，啪，御座上响起单调的抚掌声，皇帝脸上满是赞赏而不是愠怒，于是满堂喝彩。
　　王妃喝醉了，王爷扶她回去。
　　所有的热闹都在大殿上，其余的宫殿安静极了，只有风呼呼地吹，红灯笼不停地晃，明叶口齿有些不清：“这里的风真冷啊，没有山上的暖和……”
　　红灯笼在夜色里连绵，仿佛连天空都染红了，把她的脸也染红了，她的脸搁在他肩上，口齿不清咕咕哝哝，“这里鞭炮都不放，烟花都没有，无聊，真无聊……从前啊，山上的鞭炮要放一整夜呢……”
　　他也有点醉了吧，不然怎么会觉得脚步像是踩在云端？怎么觉得一颗心像是软成了一团水？怎么觉得声音都柔得不像是自己的？
　　“好好好，放放放。”
　　只要你高兴，只要你不要再露出寂寞的笑容，怎样，都好。
　　那一夜，景华宫放了一整夜的鞭炮。
　　人们说，一定又是土匪王妃在胡来，只有景华宫的人才知道，那些鞭炮都是王爷亲手放的，火折子一次次点燃。烟花盛放在寂静漆黑的夜空，元熙仰头看着满天的烟花，嘴角露出了笑容。
　　而明叶，一直在屋里睡觉，半梦半醒的时候听到热闹的鞭炮声，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山上，嘴角弯了起来。
　　如果天上的神仙低下头,就会发现，两个人的笑容是如此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