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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生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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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醒荪的马名追风,是来自大宛的名马,但当主人用小半个时辰冲出京城直抵西郊的时候,还是累倒在路旁,直吐白沫。
西郊在西山之外,西山有帝王的别宫与众门阀的别院,西郊却只有一片墓地,长眠着为国献身的勇士们。
秋风萧瑟,秋草枯黄,墓碑如林,上面的名字在二十年前或许名扬四海,但到今日,早已被人遗忘。
傅传红盘膝坐在碑前,石阶上有一壶酒,几只杯,除了他的那一杯尽了又添,其它的杯子,再也不会添了。
听到马蹄声,傅传红回过头来,就看到傅家这一辈的天之骄子脸色惨白,匆匆跪倒:“五叔恕罪,昭王爷中了藏书楼的机关,请五叔救命!”
“元熙不会一个人进去,你也不会放过进去的机会,”傅传红缓缓道,“你毫发无伤,想必他也不会有事。”
“可他掉进了地下!”傅醒荪急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地下……总之,我一回头,他们就不在了!”
“啪哒”,傅传红手酒杯跌落,傅醒荪再抬头,傅传红已经不在原位,残影在不远处一晃,转瞬消失不见。
两人赶到藏书楼的时候,傅老太太和众位舅太太都来了,连贵妃都闻讯赶来,一个个握着帕子流泪。看见傅传红,贵妃扑上来:“五哥,救救熙儿,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老五,昭王是我们傅家荣华所系,你可一定要保他平安无事啊!”老太太拄着拐杖道。
傅传红对二位只是直接点了个头,脚下不停进了小楼,一面开启机关,一面问:“下去多久了?”
“有一个多时辰了!”
傅传红脸色一变:“怎么不早说?!”
傅醒荪没有说话。单是从傅家到西郊来回就要一个时辰,这还是在他跑废了一匹马的前提下。
“但愿他们没有乱动东西……”傅传红喃喃道。
“王妃……就是冲着宝物来的。”
傅传红脸色再一变。
地面的入口已大到勉强能容人,两个人直奔至那间狭长小屋。傅醒荪只见满地墙皮粉屑,迎面一堵精钢大墙挡住去路,墙缝下,浓稠的液体横流,有浓烈的松油味,是打翻的灯油,而除了灯油外,还有猩红血迹。
年轻的天才箭手倒吸一口冷气,全身僵住。
“晚来一步……”傅传红低声道。
两面墙已经合拢,里面的人,必定已成了一滩肉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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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前。
密室中。
铜墙铁壁,越收越近,已经挤到了水晶箱。
稀世的水晶箱在强压下一寸寸爆裂,迸开出漫天花雨,每一滴都是水晶碎片,灯光忽暗忽明,水晶盈然如雾。
那一瞬元熙和明叶都只能呆呆地看着,看着水晶雨中,死神缓步而来,美得不可思议。
接下来,就是他们了。
明叶用枪抵住两边墙壁。枪杆是百年樟木,油浸火烤,百练成材,寻常刀剑只能在上面留下一道淡印子,在两边墙壁的挤压下,枪身弯成了几乎不可能的弧度,似一条虾弓,终于“啪”地一声,两截绞合的地方,先绷断了。
墙壁已经近到可以清晰闻见金属特有的腥气。
明叶拾起断枪,继续撑住,只是她很明白,撑不住多久了。
“还愣着干什么?!把你身上金的银的铜的,只要是硬的,全扔掉!”她断喝。
“都要被挤死了,还怕硌疼吗?”元熙已经彻底陷入绝望,视线缥缈恍惚,喃喃,“早知道我就在山上死成一块块好了,总比在这里死成一滩的好……”
“啪”,随着这句话,半截枪杆再次断裂,枪头“当啷”一声跌地上。
墙壁近到咫尺,寒意袭人。
“废什么话快扯!多活一刻是一刻!”
明叶大吼出声。这是她最后一次大吼,然后,恐怖的喀哒声停止了,她的掌心顶住前方墙壁,背脊抵住后方。
元熙每天至少有十个时辰怀疑她不是人,可没有哪一刻,感觉有眼下这么强烈——她真的不是人!
她是九天上神下凡尘!
太强了!有救了——
然而还没高兴完,“喀哒”一声,两边墙壁又进一步,明叶张口喷出一口鲜血,内劲再催,功力提升至极限,钗环发饰被劲气震飞,衣袖鼓动像迎风的帆,长发飞扬,不可一世。
就像她接下傅醒荪的旋空箭,就像她用枪尖抵住他的咽喉。
那种感觉又来了,通体清凉,心头灼热,来得比任何一次快,都要猛烈,汹涌如潮水,将他灭顶。
“快许愿吧……我大哥说过,人死前的愿望最强烈,上天一定可以听得见……”
每说一个字,血就从明叶嘴角溢出来一丝。强大的劲气连她自己的身体都受不了,再这样耗下去,不被压扁,她也会先把自己震死。
原来这就是死亡啊。
这样强大,无坚不催。她从来不相信有什么她做不到的事,但现在有了。
还有,原来这就是失败。
老天爷还真是好心,死前还教会她两样东西。
墙壁越逼越紧,她的手臂已经无法伸直。
血一滴一滴,滴在洁白汉白玉上,一片猩红,分外触目。
元熙盯着血迹,那丝灼热仿佛要烧到眼睛里,蓦地,他叫道:“地下!地下不是钢!”他抬起头,再看向明叶却有些迟疑,“你……还有没有力气再来一枪?”
妈蛋现在还用问吗?有没有力气都要来!明叶大喝一声:“你来!”
元熙迅速接过她的位置,然后就明白了什么叫蜉蚁撼树,什么叫螳臂挡车,他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济于事,墙壁一分分逼近,两个人身边的空间越来越小。
来不及了!
墙壁一旦压上砖缝,就算变身楚霸王都没用了。
“呔!”
就在墙壁逼上来的当口,两块汉白玉长砖被挑起,明叶叫:“闪——”才出一个字,又一口血喷出,身子一软。
元熙扑向她,抱着她滚进地下,两块玉砖被墙壁夹住,一寸寸变成粉末。没有时间了,地穴太小,两个挤作一团,趁着玉砖争取到的时间,拼命把身上的衣服饰物拔拉掉,手指颤抖,心跳急速,从来没有觉得时间这么紧张过。
“轰”地一声响,玉砖爆裂,墙壁合在了一起!
两人脸贴脸,胸贴胸,腿贴腿,完全没有一丝空隙,好像母体里的双生儿,虽然挤得呼吸困难,但至少,活下来了。
明叶的身上带着淡淡的血腥气,逼厌的空间里闻起来格外浓郁,元熙刚逃过机关,又担心她发狂,但明叶的眼神始终清澈,没有乱来的迹象。
“你……走火入魔好了?”
“什么走火入魔?”
“你没有走火入魔?”
“切,我要走火入魔,你早被压成肉饼了好吗?”
“不是你我们能掉下来吗?”
“你还有脸说,不是说这里面有宝贝的吗?现在呢?!就一付棺材!我去还被挤得稀巴烂!”
明叶说着眼里就要冒火星,这时候元熙忽然很庆幸两人都不能动弹,至少她不能动手了。
她折了兵器,几次吐血,估计伤得不轻,嘴角还挂着血迹,元熙的心,忽然软下去,无限的软下去,本来觉得非死不能消他心头之恨,看她这样狼狈,居然觉得有点不落忍。
“你……伤得怎么样?”
“你说这个?”明叶舔了舔唇边的血痕,“这叫什么伤?这叫活血化淤。”
舌尖划过嘴唇,黑暗中也看得到水光,元熙直觉想扭头,却动弹不了一分,只好闭上眼睛。吐血都不算伤,这是一头怎样的怪物?
“喂,说话啊。”
明叶拿腿顶了顶他,可惜没地方,不然元熙一定要跳起来:“别乱动!”
明叶诧异于他的反应之大:“干嘛?你受伤了?”
“没有!还有,闭嘴!”元熙没好气,要死不死,她的脸刚好贴着他的脖子,她每说一个字,他的脖子就要起一阵鸡皮疙瘩,并且有周游全身之势,又酥又麻又不能动弹,简直是酷刑,“你不累啊?能不能歇会儿?”作为一个刚喷过血的人,你的话是不是太多了一点?
“不能,快说话,随便说点什么都好。”
元熙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声音虽然很稳定,但身上隐隐颤抖。为什么现在才发现,因为贴得太近了,他以为抖的那个人是他。生死一线,性命交关,抖一抖也是人之常情,可问题是这土匪婆根本不是人,为什么也会抖?
“你……害怕?”
“哈哈哈哈哈,我害怕,我怎么会害怕?天底下怎么会有我明叶害怕的东西,哈哈哈哈!放屁!”明叶的笑声又干又硬。
“你怕什么?”
“闭嘴!老子不怕!老子一点也不怕!你才害怕!你全家都害怕!”
元熙静了一会儿,然后,阴森森地拖长了声音:“土匪婆……这里好黑,好暗,好挤……我快透过不过气来了……感觉就像,棺材一样……”
后面没能再说下去,因为明叶张嘴就咬上了他的脖子。
“嗷呜……”
元熙痛嚎,却只嚎了一半,后面就像呻吟。她的唇软软的,她的牙齿尖尖的,那一小块皮肤甚至能感觉到她嘴里温热……痛,痛,很痛,可是,偏偏混着一丝麻痒,这下子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离家出走,他从头皮麻到脚趾头。
“不说了不说了我不说了……松口松口松口……”
刺痛没有了,酥麻还在,两个人贴太近了,近到危险的程度,又没有办法拉开距离,元熙开始觉得,确实应该说点什么分散分散注意力了。
“喂,听说有人害怕幽闭,原来你也是啊。”
“我没有!”明叶尖声。
“好好好,你没有,你不怕,你最强了,好吧?”元熙顿了一下,“那——你什么时候开始练武的?”
“娘胎里啊!”
“说真的呢。”
“是真的啊,我娘的内功心法可以转嫁到婴儿身上,她以前受过伤,生我的时候出事,就把内力给了我。”
元熙不懂武功,第一次听说还能这样,“然后呢?”
“我生下来,她就死了,我没看过她,因为那时候我还没开眼,不过她看过我了,爹说,她很喜欢我。”
“性命修为都给了你,自然是爱极了你。”
明叶怔了一下,“这话说得不错。”然后在方才咬过的地方舔了一舌头,就像给自己舔伤口一样。这是表示“你说话中听,那一口错咬你了”的意思。
她舔得自自然然,浑不知元熙这边已经是惊涛骇浪,倒吸一口气,全身都僵了。
她接着说下去,“小时候我问爹娘在哪里,爹就说,只要我好好练功,娘就会来看我了,我是后来才知道,他是骗我的……不过没关系,是人总有死的一天,到时候就可以去天上看我娘了……喂,你怎么不说话?”
“嗯……”元熙声音低低的,不像应声,更像呻吟。
明叶不满意,“说话!”
“然……然后呢?”元熙勉强开口。
“然后我就天下无敌了啊!”
“这是做弊啊!”元熙感慨。
明叶不能忍受静默,两个人认识以来回起来也没说过这么多话,明叶跟他聊凤晚舟,聊山上的兄弟,聊山上的飞禽走兽,兔子可以烤,蛇可以炖汤,老虎可以当马骑……元熙也给她讲:“从前,有一个小孩子生下来时身体不好,他的母亲就把他关在屋子里不让他出去玩。后来有一天他终于偷出去,却被一群人欺负,这时候他遇到了两个人,一个女孩子,一个男孩子,男孩子是他的哥哥,女孩子……算是他的姐姐,只有这两个人不欺负他,还跟他玩。他们一起长大,无比快乐,不过长到一定程度,他就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那个姐姐想要嫁给那个哥哥,非常非常想,可是哥哥的意思却很模糊,姐姐很难过。姐姐难过,这孩子便也很难过,他想方设法想帮姐姐实现心愿,因为,在他的心里,姐姐是世上最好最好的人,他不能见她难过的样子……”
“哦,原来不止是杜若素,还有太子……”
薄薄的伤感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元熙顿时想爆粗口,明叶忽然“嘘”了一声,“有脚步声。”
元熙什么也没听到,但土匪婆的耳力是不会错的,隔了一会儿,他就听一声怅然长叹,隔着铜墙铁壁,有几分模糊:“晚来一步……”
傅传红的声音!
“五舅!五舅!”元熙扯开喉咙大叫,“一点不晚,五舅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