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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还复悲欢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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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未明,眼前又渐渐起了浓雾,盈盈走走停停,也不知走了多久,更不知去向哪里。呆望着眼前的浓雾,出了一会神,终于轻叹一声,继续缓缓前行。
长草深树,萧萧索索。
她沿着渭水,冉冉向南,走了许久,眼前终于出现一片墨绿之色。清风徐来,掠过竹林,发出沙沙声响,那每一声轻响,都似有情人之间的喃喃细语。
盈盈足下未停,轻飘飘地进了竹林。竹林中的路很是阴深,云中阴霾掩住月光,前面几叠砖石,零乱地堆在竹枝旁的荒草上,旁边还有三间房子,阴黯沉沉,凉风吹得檐下的蛛丝来回摇晃。
盈盈轻轻推开了当中那间房子的门扇。
房中已经落了不少的灰,四壁书架上也满是灰尘,几卷书简摊在书案上。她幽幽叹息一声,将桌上的书简,一卷卷都放到了架上。取了布,沾了水,擦拭灰尘,将一切收拾整洁,才带上门扇。
而另一间房,门扇一开,夜风入帐,一旁窗前悬着的一只小小铃铛,便随风叮当作响。她一回头,屋外已云流天转,水镜月明。
只可惜,
好梦易醒,彩云易散。
那株雨后的七玄古梨,落花遍地。盈盈缓缓走到树下,倚树而立,忽然眼前一闪,月光下,似乎有什么东西,从树上掉了下来。
她蹲了下来,拨开花瓣,才瞧见是一只黄蝴蝶,身上沾着雨水,翅膀已不能动弹,显然是死了才从树上掉了下来。
这蝴蝶如此凄凉可怜,盈盈不禁生出怜悯同情之心。再想到自己来日,她心中更是不忍,折下一根树枝,在溪水边地上挖出一个小洞。一探头,却瞧见清淡月光之下,溪水中的自己,面目灰白,死眉死眼,已然是毫无生趣了。
她愣愣瞧了半晌,方自回过神来,将蝴蝶轻轻埋了进去,又拨了几片梨花瓣进去作陪。
突然间听见身后有人缓缓道:“怎么又不怕了?”
盈盈手中微微一停。她未曾回头,将手中的黄土埋好,轻叹道:“事已到尽头,又有什么好怕的?”她起身便走,可立刻有个身影悄悄拦到了她面前,不许她再向前半分。
她静静仰起头来,眼前一双明亮的双眸,紧紧地盯着她,叫她几乎难以挪开眼睛。
她终于瞧见了这一张旧日面容,虽然神色间有些狼狈,但月光下却仍显得十分俊逸。而他身上透来的气息,更是熟悉又叫人心乱。
是了,若不是他跟在自己身后,城门怎会大开,守城士兵怎会不盘问自己?只不过她内力尽失,心智已乱,才这样被他不知不觉地跟了一路。
他平日里,少许有些伺候不周,都要发上一通脾气的。可今夜竟从六英宫一路,悄悄地跟着她到了竹林里。
夜深人伐,这十多里路泥泞颠簸,他就这么不声不响,只这样跟着她。
他这样子,哪里还有半点像个一国之主?
“事到尽头?”赵政微微一哂。他伸手想去抚摸盈盈的秀发,但一念到她说的“事到尽头”四个字,只觉得一股心酸自心头涌起,心悬在了高空,那手也悬在了空中。
唯有心弦,—阵阵摇荡。
盈盈淡淡瞥了她一眼,转身朝屋内走去。他连忙跟在她身后,陪着笑:“你要去蜀郡玩,怎么也不同我说一声,我好叫人……”她转回头来,他望见她眉眼俱冷,心顿时又凉了下来,一时间哑口无言。
可他虽然不晓得再说些什么好,但只要盈盈走一步,他便跟一步。
她进了屋子,他便站在屋门外;她转身要出竹林,他便挡在面前;她踏上竹廊,他便站在长廊上的月光下。
落月洒满竹廊,照得他脸色苍白。
盈盈望住他,皱起了眉头:“你要怎样?”
赵政搓了搓手掌,低下头,讪讪地道:“你还恼我?为何不来见我?”
盈盈仍是那般淡漠的口吻:“既已成陌路,又何必再重逢?这里不是秦王该来的地方……还是请回罢!”她不但语气平淡,更还带着些嘲讽的意味。
赵政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是垂下眼,盯着盈盈。
他的目光,瞬也不瞬地望在盈盈的面上,似乎要看透她的心似的,叫她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盈盈仰起头,漠然回视着他,过得一会,她头一扭,侧身负手,便要从赵政的身旁穿了出去。
他不走,便只有她走。
她缓步向前,眼看着,又要同他错身而过。可擦肩那一刹那,赵政伸出手,轻轻抓住了她的胳膊。他神色阴沉,声音也冷:“你果真要走么?”
“自然。”
“既然要走,又何必来此?”
“我……不过是想来拿几卷书册而已。”盈盈答得平静,波澜不惊。
“这里的东西,都是我一手置办的,你凭什么拿走?”赵政既惊且恨,只觉得一股怒气涌上心头,心中更有一点奇怪的冲动,叫他想也不想,便冲口而出。盈盈见他胡搅蛮缠,莞尔一笑:“不敢惊扰秦王,告辞。”
她语气之间,似乎恨不得越早离开赵政越好。赵政怒火难息,心头那点冲动又成了悸痛,提高了声音:“站住。”
盈盈面上显出不耐烦之色:“你究竟要怎样?要走要留,不过一句话罢了。你身为秦王,却这般遮遮掩掩拖泥带水,实在叫人齿冷。”
她话里夹枪带棒,丝毫也不在意伤及赵政。赵政怔怔地听着,整个人都魔怔了一般。
这些冷嘲热讽的话,向来是他说得,也唯有他能说得,一切才叫顺理成章。可如今,不过八个月不见,这个从前善解人意的蠢丫头,却也说起了这么冰冷的话。
她实在有些太过反常。可眼下的他,曲意求全,又何尝有一点似从前的自己?
他只觉得心绪大乱,周身的血液往上涌,怎么也抑制不住心口的悸动,丝毫也不愿细想,只冷笑道:“既然如此厌弃我,索性一剑杀了我清净?”
这一招,他从前便曾使过。
盈盈轻轻抬起头来,木木地瞧着赵政许久,忽地一声淡笑:“你当我不敢么?”
赵政听得这话,哼了一声,怒气更甚,抬脚几步便站到了她面前。盈盈突然面色一沉,笑容顿敛,右腕一伸,去抽腰间的长剑。
只听“嗡”的一声,一道青光如电闪过。承影如惊鸿般出鞘,不偏不倚,递到了赵政的面前。
赵政头一仰,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避开了剑锋。头脑里一时还不能清醒,迟疑道:“蠢丫头,你做什么?”语声未了,盈盈手中轻轻一挥,承影已急探到了他的左肩。剑风掠过,赵政颈边掉下了几缕青丝。
他缓缓回过头来,望着盈盈,面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似乎全然被这一个突生的变故惊得呆住了。他木然立在地上,面色惨白,身子仿佛微微颤抖,眼神也渐渐冷了。突然间目光一闪,不顾长剑在侧,探手卡住了盈盈的脖子。
他下手极重,盈盈顿时只觉得喉间疼痛窒息,不由自主一阵急促地咳嗽。赵政却又是一愣,恍惚间才真正回了神,手下急忙松了开。
可一垂眼,见到盈盈双眼微睁,茫然凝注着青灰色的天空,面上异常平静,不曾惊不曾惧。他对她是好是坏,在她心中便连一丝涟漪也惊动不起。
他心中怜恨交集,五指虽松开了她的脖子,可手一张,一掌高高扬起,便要刮下来。
盈盈淡淡一笑,闭上了眼。
赵政只觉得的自己手指尖堪堪碰到她面上,触到她冰冷细腻的肌肤,心中又是一阵不忍,慌忙又收了回来。指风一带而过,已在她面上刮出了两道血痕。
他爱不能,恨不能,伤她不能。
到了今时今刻,是他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赵政只觉得自己眼眶一酸。他抬头一看,月正中天。
月色清冷,心中彷佛更冷于月色。
他满心凄凉,更觉心灰,面沉如水,黯然道:“其心若此,复又何言?”勉强笑了一笑,轻轻移动脚步,自盈盈身边走了过去。
他的背影高挑而笔挺,却显得消瘦。他孤独的影子,在月光下越来越长,越来越淡,然后渐渐融入到了夜色中。
盈盈凝望着他的背影,见他几乎已经走进了竹林,不禁胸膛微微起伏,心情似是极为激动。可突然间,赵政霍然回过头来。
回目远眺,眼前竹廊尽头,似乎有一名女子,倚着亭子,望着水面,乌黑柔软的长发披散在肩上,柔丝如漆。
她正在用一把白玉梳子,慢慢的梳着头。清晨的寒风,吹得她紫色的衣衫,飘飘而舞。而她那婀娜娇小的身躯,便也像是要随着这飞舞之势,乘风而去。
从前的她,一点一滴都如此动人,如何能叫人割舍得下?
他瞧得出了神,眼睛微微一眨,眼前的一切已消逝的无影无踪。他双目一垂,无意间,对上了盈盈偷偷凝视他的目光。
盈盈心中一乱,慌忙低下头去。便是这一低头间,赵政却又大步走上了竹廊。
爱不能,恨不能,伤她不能,离去更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