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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上下参差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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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长生被她一语道破心事,讪讪地一笑。他伸手取回竹管,仰头痛饮了好几口,这才面露苦笑:“我也不晓得她为何这般针对你?当年她年幼不懂事,做错了事,被罚过便认了,可她却记恨在心。从前我只说了一句她不该将你丢在渔村,她便足足三个月不肯理我。她的脾气……”
他说到这里,顿住了口,怔了半晌,面上却露出惶然之色:“从前,只要不提及你,旁的事情,她总是十分温柔得体。可……可……这一年来我才发觉,我从前便没瞧明白过她。不许我踏入宫室半步,不对我说一句话……她是秦王夫人为了避嫌倒也罢了;可却又不许我出宫一步,更不许我回蜀郡,还迫我做初一的玩伴,每日入宫陪他玩耍……”话语里,带着说不出的失望。
他茫然走到栏杆旁,仰望夜空,意兴萧索。突然回过神来,问道:“盈盈,这一年,你去哪里了?我四处都问不到你的消息,南瑶她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说。”
盈盈嫣然一笑:“你若真要回古蜀旧地,眼下还不晚。我带你去见文信侯,与他结伴而行,到了蜀中更有清夫人照应……”她并未答杜长生的问话,只是一面缓缓说着,一面还在留意他的面色。只见他听了“古蜀”两字,全身突然一震,目光中的失落,登时变成了锋利之色,可目光转了几转,又渐渐地颓落了下来。
盈盈瞧在眼里,不禁淡淡笑道:“世间有儿女情长,方能显得英雄气短。”
“我算什么英雄……”杜长生虽是在笑,笑声但却有些酸酸楚楚的哽咽味道,“当今秦王,虽然心狠手辣,与我也算是世敌。可我倒很佩服他,似他这样,夹在吕不韦和嫪毐之中,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才算得上当世英雄……”
怎得又是他?
盈盈不禁苦苦地笑了。
她身边,无论是何人何事,到头来总要扯到那一人身上。就好似他与她之间,万缕千丝的青丝纠缠,永远也斩不断。
盈盈垂着头,落入沉思里,那狠辣薄情又被杜长生称为英雄的人,又似已活生生映现在眼前,从前一幕幕此刻似乎又活跃在她面前……
她要停止再想,却又不能停止。
思绪一被牵动,五脏六腑顿时如火焰般灼烧起来。
“对了,有一件事,我想问一问你……”杜长生转过头来,话语未了,便瞧见盈盈靠在栏杆上,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面露惊讶,等她歇过这一阵,诧异道:“盈盈,你是怎么了?”
“没什么?”盈盈笑着撑住身子,摆了摆手,“长生哥哥,你要问我什么?”杜长生虽然心中狐疑,但看到她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想来不该是什么大事。他放下心里的惊疑,迟疑地问道:“我……是想问问你,那些……蛊,可有解药?”
“你问我?”盈盈双眼微睁,对他这问话极为惊讶。杜长生满脸尴尬之色:“这事本不该问你。可我遇到一件事情,这几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想到你深通医理,或许另有解释不定……”
“你遇着什么古怪事情?”盈盈听他说得古怪,不免好奇。
“这……”杜长生面上尴尬之意更深,迟迟答不出口。盈盈见他为难,也不欲逼迫他,只沉吟道:“阿谷出事之后,我也曾细思可有解蛊之法……我记得你同我说过,但凡落蛊,定要种蛊于心。长桑经中却说,以蘼心草入药再辅以霄炼,药效可直达于心。心为九穷之治,除非毒性太过猛烈……否则可解百毒。我想来想去,这大约也是唯一可行之法了。”
“那……蘼心草和霄炼,到哪里才能寻见?”杜长生继续追问。哪知盈盈却幽然长叹一声:“世上虽有蘼心草,可霄练难觅……所以,这解蛊之法……也是徒然!”她望着腰间的承影,心里不禁泛起了一阵淡淡的苦楚。
杜长生听她这样说,目中闪过一丝迷茫的光芒,讷讷道:“这……依你而言,到底是没有解蛊之法?”
盈盈凄然一笑,摇了摇头。
“那怎么……怎么……”杜长生愈发茫然起来,还待再问,盈盈却轻轻以指贴唇,“嘘”了一声。
她到了杜长生身边,两人一起默默立在殿前,望着下面,整个人都有些出神。
雨虽然停了,可台阶下的路面上,仍积了薄薄的一层水。倒映着一片闪动的宫灯烛火,看来就仿佛就像是竹林里水面的波光,波上的星光。
梨树、竹亭、秋千、竹廊,
如今定已处处萧索,处处凄清……
她若走了,又有谁来看顾?
她笑了笑,话语中含着淡淡的怆痛之意:“长生哥哥,你不愿回蜀郡,我不勉强你。可我……也无暇再来探你了。从今往后,你……定要善自珍重。”
“你说什么?那你去哪里?”杜长生听得一头雾水。
“瑶姐姐那里,也请你代我向她辞别。”盈盈低身一福,转身便朝台阶下走去。
可还未走到一半,便见到一名内侍自下而上,匆匆跑了上来,到了殿门口,扬声道:“秦王驾到……”
声音一入盈盈之耳,她全身的血液,不禁都为之凝结住了。
心口虽然凝滞,可她脚下却丝毫也没有停留,扶着一旁的栏杆,缓步而下。
宫灯烛火点点,点亮了如墨般的漆黑夜色。盈盈垂着眼,竟不敢去瞧清听见任何东西,一步一步地朝下走着,待到她听见面前有人轻咳一声,那声音已是近在咫尺了。
他还是一身的玄黑衣衫,就在她面前两三级台阶处。
她在右,他居左。
她下,他上。
相隔竟不过三尺。
她心中一跳,脚下便是一软,几乎跌倒在地,急忙紧紧抓住了扶手。瞥眼间,模模糊糊瞧见他背在身后的双手,动了一下。可她却立刻朝着右边靠了靠,不由自主地避开了。
他似乎轻轻拂了拂袍袖,又将手背在了身后。
她明明晓得,眼前这人是秦国的君主,自己需得上前向他行礼。可她却全然没有了礼数,只顾着自己,款款而下。而他,似乎也忘了怪责台阶那一端的那个人,竟敢对秦王如此无礼。
四下无声,只有轻轻的脚步,走得那般沉重,一声声震动着两人的心弦……
两人都只觉对方心跳的声音,是那么急剧。
两人都只觉对方呼吸的声音,是那么短促。
可两人的脚步,都未曾停下来,更不要说,去接触到彼此的目光。
明明已刻意避开那么远,可似乎有一股暗潮在夜空中涌动,牵扯着她和他,叫人心头如火灼般煎熬。
两尺,一尺。
就这样……擦身而过。
赵政不由自主,背后交握的双掌,微微张了开。他想去握住她的手,可……已然来不及。
一瞥间,只见她仍是紫裙飘飘、蠄首深垂,露出后面一段莹白如玉的粉颈,衬着满头漆黑的青丝,令人为之目眩心动。
赵政抬起头来,眼前杜长生缩在一旁的角落里,南瑶夫人在殿门口盈盈下拜。她轻轻一推手中牵着的初一,初一便踉跄着脚步,撞到他的怀里,大声叫道:“父王,父王……”
宫灯烛影,映着面前南瑶夫人的如梦双眸、冰肌玉肤,那容颜之美几令人浑然忘却此刻尚在人间。可赵政心中,却只觉得深深的失望。
纵便是真有天上仙子殷殷相待,却又怎及得那心中朝思暮想之人的眼波一瞬。
可他这般思念她,她却对他不屑一顾。
便连眼角余光,都不在他身上闪动过。
他只想转身回头,却只能在抱起初一时,微微侧过头去。
眼前烛光甚是明亮,可他已经瞥不见那紫色的人影。只有这湿润的晚风里,似乎还扬沁着那一缕淡淡地、有如梨花一般的香气。
他的目光想再朝远处探去,再去追随她的身影,却又畏怯不已。他抱着初一,木然了许久,露出一丝笑容:“寡人本要去探望燕姬。走到一半,才想起小初一已经足岁,寡人竟还未为他祝贺过,便叫改道来六英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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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已歇,云层渐渐淡开,一轮圆月在云际中若隐若现。
两边屋宇,渐渐疏落,从六英宫一路行来,眼前路彷佛已到尽头。
她已走开很远,一路走到城墙脚。四周虽罕有人出行,可依然见到不少屋所内灯火通明,笙歌处处,天时仿佛仍然甚早。
眼前的城门深闭,她已无力运气施展轻功越过。可城门却不知为何,竟然被缓缓打开了,门下站出两名秦军,却没有上前来盘问她。
她微一踏步,倏然穿出咸阳城。
盈盈深深地吸了口气,转日四望,城外夜色深深,远处林木摇曳,近处乱草起伏,四下渺无人迹。就只这一城之隔,却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她又仰面望天,却见阴云之中,云雾漂渺,暗月隐现。
四月初夏,夜风吹拂上她的脸面衣衫,她却只觉的寒意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