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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梧桐叶上三更雨(6) ...

  •   骑上马追赶少年的时光,追到今天一切都变了模样。春风追绿了原野,吹白了我们的胡须,我们还能干什么呢?把一万个字的理想送给庄园主,让他种自己的树吧。——方步亭

      方孟韦回来后就躲在房里不肯出来,他这副样子,真是让人不忍心。程小云轻声叹息,终于说了这样的话。
      “孟韦,你在南京那段时间发生那样的事情,采儿确实受苦了。我和你父亲去百花深处探望采儿,她太嗜睡了,一直到傍晚才悠悠醒来。听到窗外细细的雨声,淡淡地问我,‘小妈,又下梅雨了吗?’其实外面哪里下着雨,我心里惊讶面上也不敢表露,顺着她应了声是。本想打个马虎眼,寻个机会好劝劝她。最后她眼帘压得低低的,声音也是低低的,‘如今的阿诚哥,该是不会再撑伞等我与他一起回家了吧?’”
      听了她的话,方孟韦眼波一转。是啊,现在是北平的冬天了,哪里会下雨?可是他似乎能看见窗外淅淅沥沥的梅雨,再透过雨帘似乎还能看见,郭公馆那些挂了累累梅子的果树,嘴角忽然染上淡淡笑意。
      那时候,采儿读高小了。每年江淮地区梅子成熟,都会连续地下起梅雨。绵绵不绝地,一直下,一直下。雨天一长,连带上海也有一段时间的下雨天。那时年少采儿总是不喜带伞,他的学校与她的挨在一起。每次放学他会撑一把淡蓝色的油纸伞,站在门口等她一起回去。
      那时候的采儿啊,头发又黑又长,编着两根又粗又黑的长辫子,用碎花蓝布细细地绑着漂亮的蝴蝶结垂在肩前。他远远看去,发现她的眼睛乌黑明亮。她站在校门口抬头看雨天的样子,发愁得很可爱,如同一幅泼墨山水画。再低头四处看,发现他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她,笑得满面春风地提脚要跑来,他已经侧着伞到她身边去了。每每一起共享伞面下的一方晴朗,他就觉得,她在等他来入画。
      从那段美好的回忆抽身,方孟韦又皱起眉。可惜,她不能只做他一个人的风景了。
      有一年也是梅子成熟的季节,难得那日不下雨,采儿刚好十六岁的年纪。他随巴黎大学交流团队到北平,得明镜嘱咐顺道给郭公贺寿。那是他第一次走进百花深处的九十九号,她就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荡秋千。他站在走廊里,嘴角带笑静静看她无忧无虑的恬静笑颜。
      发觉有人在看她,采儿惊得从秋千上下来,看了他半晌,才手舞足蹈地大声喊他阿诚哥。惊觉这样不淑女,她随手摘一枝近处的梅子,假意凑到鼻尖去闻,含羞地不敢看他朝她点头笑。那时郭公郭母站在身后看到这一幕,郭公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抚须而笑。
      这样娇羞的采儿,他并未见过。没来由的,他就觉得很害怕。她小女儿的姿态,同李清照《点绛唇》里的她,一模一样: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
      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
      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那时候,他脑海里蹿出一个很大胆的想法:要是这辈子不能娶她做妻,那这人生该少了多少意趣啊?
      后来,“却把青梅嗅”的采儿,果真嫁给了他。
      这些他都还记得,她呢,都忘记了吧?
      想到这,方孟韦提脚就往外走,程小云摇首拉住他,“孟韦,别去。”
      明明是白天,天却有些暗下来了。“小妈!我明明已经经历了那些最痛苦的坚持,为什么还不配拥有最永久的幸福?”
      屋子里静默下来,静的能听见外头有雪粒子打在树梢的声音。他再看,原来是下初雪了啊。雪声细细小小的,簌簌作响。
      他的语气很轻很轻,说的话却笃定。“采儿她,差一点就死掉了。”
      他不敢想象,要是她真的不在了,他要怎么办?她是不是还在怪他,不能替她遮风挡雨啊?
      “孟韦,你要记着:任何值得去的地方,都没有捷径可言。你是谁,便会遇见谁。”程小云语重心长,他是聪明孩子,知道要怎么做。
      胡适打电话到郭家,说想要见见她。采芹想起傅冬交代的话,收拾收拾就出了门。
      江冬秀等到她来,笑得满脸皱纹努努嘴,“胡先生在书房,你快上去吧。”
      问候过她,采芹才敲胡适的书房门,开门一见他的背影寂寥孤寂。
      不想他这么悲观,她左思右想还是说了,“胡校长,蒋总统希望你和他走。可是我听阿冬姐说,共产党希望你不要走。这样等到北平和平解放后,将会继续任命您为北大校长兼北京图书馆的馆长。”
      没想到胡适听得反而放声大笑,笑声凄厉,她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采儿,你觉得他们会用我吗?”
      对啊,这不过是他们的一面之词。没有到最后,谁知道结局如何?这些,不过是他们这些文人理想化的想象罢了。采芹低声重复一样的意思,“他们,不会吗?”
      “我确实已经跟□□走得太远了。他于今年3月29日在南京召开所谓行宪的第一次国民大会,我作为国大代表前往出席。就已经注定我在追随他和国民党的道路上,再也无法回头。”他在收拾父亲的遗稿和自己的著作手稿。
      她要上前帮忙,发现还有一部甲戌本《石头记》。胡适给她递来几首诗歌的手稿,眼底又有了少见的年少羞涩,“这是我写给冬秀的诗歌。”
      他递给她看的,是前些年写下的三首《如梦令》手稿。采芹不是第一次看见这诗歌,却是第一次看见手稿,于是低眼认认真真地看:
      (一)
      她把门儿深掩,不肯出来想见。
      难道不关情?怕是因情生怨。
      休怨!休怨!
      他日凭君发遣。
      (二)
      几次曾看小像,几次传书来往,
      见见又何妨!休做女孩儿相!
      凝想,凝想,想是这般模样!
      (三)
      (今年八月与冬秀在京寓夜话,忽忆一年前旧事,遂和前词,成此阕。)
      天上风吹云破,月照我们两个。
      问你去年时,为甚闭门深躲?
      “谁躲?谁躲?那是去年的我!”
      外人都笑话说胡适与江冬秀结婚后,并没过上他想象的那种“我当授君书,君为我具酒”美好生活。人人皆说,江冬秀嗜牌如命而且脾气暴躁。他总是争不过,只好处处默默忍让。
      胡适还常常自嘲说,“女人既有“三从四德”,男人也应当有:太太出门要跟从,太太命令要服从,太太说错要盲从。太太化妆要等得,太太生日要记得,太太打骂要忍得,太太花钱要舍得。”
      其实他写的爱情诗尤其可爱,就像采芹现在抱着“我但玩明月,更不想什么”的心情来看待这些诗歌,就只有羡慕:他们的爱情也许谈不上曲折坎坷,却也经历过一场漫长的相思苦。江冬秀虽然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村妇女,还裹着小脚,但是胡适对她却是深爱着的。
      她把手稿还给胡适,看他宝贝地收进箱子里。由于战争,这几年东北难民大量涌入。从1946年开始,数以万计要逃离战火的难民逃亡路线就从东北开始,一路向南纷纷涌入北平。多米诺骨牌一样的难民潮,现在终于还是轮到了北平。这里的难民同样要一路南下,去到陌生的城市躲避灾难。
      胡校长一生反对暴力,如今却落得这样的结局,采芹泛出无助感,不得不问一句,“胡校长,我们,都无法回头了吗?”
      胡适却不回答,低头继续捡书。不知不觉他今年已经58岁了啊?这个生日,注定要在惶恐中度过了。“不单我要离开北平,还有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北平师范大学校长袁敦礼、北平研究院院长李书华,他们也是要一起走的。就连你父亲,恐怕也要一起跟去台湾的。哪怕□□自身难保,也需要文人振兴他希冀的教育。”
      把这些话都听进去了,采芹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劝他,恐怕她要辜负阿冬姐的期盼了。就在她转身想要离开时,胡适忽然呵呵笑了转身来问她这样的问题。
      “小郭教授,你知道茴字有几种写法?”
      这是鲁迅先生《孔乙己》里的一句话,听到这个问题,采芹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落到掌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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