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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且作浮香无寻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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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且作浮香无寻处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更害相思。
——题记
大胤启祥五年四月初六,舒靖容加盟听雪楼。
正如万古云霄中坠落一滴水珠,却在茫茫江湖上掀起滔天巨浪。一时间,听雪楼声威无两,隐隐有一统中原武林的架势。
那一日,好似是个撒金流赤的晴天。在后来被誉为天下武林中枢的白楼,每一扇雕窗,都筛下一隙纯金的阳光。每一缕光线都在虚无中缓缓流转,空阔的厅堂里,跃动着明明灭灭的虚影,一如江湖传说里,那些幽深而隐秘的过往。
在楼主未曾落座之前,一贯静默的众人却出乎意料的交头接耳——直到那一身如血的绯衣,在万顷光涛中踏入正厅。
莲步轻落,绯衣微扬,面纱下的眼睛无可揣度,身畔的短剑却倏然泛起清冽的光——所有人在血薇出鞘的刹那,脱口惊呼,猝然屏息。
彻骨的杀意在摇曳的光影中交叠出千万风姿,一瞬间震慑了所有窃窃私语的人。
“你……是舒血薇的什么人?”有人下意识地出声询问,并非见识浅陋,认不出眼前之人的身份,实在是因为血薇剑太有名了,亲眼看见之时,总有一瞬间的不可置信。
“我叫舒靖容,大家以后叫我阿靖就好。”泠然冷彻的声音响起。那双纤细的手,轻轻拔出了钉在案上的血薇。没有初来乍到通名报姓的和软,她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理应如此的结果。
正厅的气氛陡然凝结。
“血魔的女儿!”
“那真的是血魔的女儿。”
“楼主怎么会邀请舒靖容这样的人物。”
轻微的交谈由远及近,立刻充斥了大厅。也不知有多少人,于血魔之女狭路相逢之时恐怕连话都不敢多说,却因着听雪楼主击败了血魔的女儿,心中都泛起一丝微妙的变化,甚至不惮议论之言被那个名动天下的女子听见。
没有一个议论者敢靠近她周身十尺,这个距离于她而言并没有意义。舒靖容若想出手,岂是区区十尺所能阻隔?
而她只是神色冷然,置身沸沸人间,恍似独立空堂。
“咳咳……咳咳……”清浅的咳嗽声,从十二幅云纹织锦山水照屏后传来——那是一个病人的声音,甚至能听到脆薄的气流搅动肺腑的声音。
殿堂上的空气似乎微微一凉,清冷的时空中,仿佛有什么悄无声息的凝结。
“好了,大家都见过新的领主了?”照屏后转出一袭如雪的白衣。似乎是病得久了,微凝的眉宇间隐约笼罩着一丝病弱的气息。甚至连春日里轻薄的衣衫也为换上,厚重的裘衣在舒展的清风中沉沉拂过,转瞬消弭了一切纷杂的声息。
那就是听雪楼的主人。
一个病人。
一个统一了半壁江山的病人。
所有人回身入列,肃然跪地。
“参见楼主。”
纯金的阳光在白楼中凌然交错,整齐划一的话语,带着某种刀兵的冷厉,一瞬间竟然让沉重的空气都震动几分。
待那个病弱的年轻人转身落座之时。不出意料地,他看见了那袭烈烈绯衣。
门外金色的阳光,铺天盖地般汹涌而来又瞬息远去。石砖青碧,郁郁生凉,光洁的镜面反射着暗金色的光羽。恍然,又见那一年永不停歇的大雪里,有一个年少的声音,清清朗朗地笑问:“师傅,可否将故人之女接来山庄?”飞雪里,那双沧桑而睿智的眼睛,只是微笑地看着他,却仿佛看穿了一生的时光。
失神只是一瞬,几许微凉,带起胸臆间翻腾的血气,隐然冲破内息。
“咳咳……”
静谧的大厅中,所有人伏地无声,似乎没有人再关注那个孑然独立的绯衣女子。
而面纱下的眼睛,却在那个人深沉如海的眼眸中,看见了自己的剪影。
“舒靖容参见听雪楼主。”
轻薄的阳光中,晃动着某种倏然而逝的意味。
而那绯衣女子只是冷冷下跪,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列队两旁的所有人都展露出复杂的神色——那只是礼节性的表示,她并不臣服于任何一个人!
而那个年轻的听雪楼主,眼底却有一丝近乎了然般的笑意。
舒靖容单膝跪地,面纱下微红的视线中,却出现了一双苍白的手,宽广的长袖垂落于寂寂春风,厚重的衣缘覆盖着修长的手指,却让那双修长的手——惊人的瘦削!
“何必客气,阿靖。”头顶传来温和的回答。绯衣女子礼貌地应扶起身,不置可否地走向堂中第四把交椅。
——听雪楼在此之前,已经有高梦飞和男楚两位副楼主。
“坐这里,阿靖。”寂寂中,白衣公子却以某种纯粹淡然的口吻,轻轻说了这五个字。
不出意外地,堂下众人,连同那个独自走向左侧的绯衣女子都明显一怔。
无数道目光,带着复杂而隐秘的心情,看向了听雪楼主示意的所在——那个人身侧的空位——几乎与听雪楼主人对等的地位。
即便是名传四野的舒靖容,也只是江湖传说中神鬼莫测的绝顶高手,游离于各大武林势力之外。活在传说中的人物与现实所处,几乎是两个世界。她甫入楼中,便身居高位。还是这样一个,江湖中人毕生难求的地位……难道……
“咳咳……”空洞的咳嗽,牵回了众人的思绪。
舒靖容轻轻抚着袖中的血薇,无声地坐在了那个年轻霸主的身侧。
命运的齿轮在那一刻轰然扣紧。
那是一个时代的开始。
也是一个时代的终结。
是夜,凉风如玉。
漫天星子在深蓝的天幕下燃烧,仿佛也烧尽了洛阳城的万家灯火。每一盏灯背后,都有一个守望的人。唯独白楼通宵不息的光明里,隐蔽着无人可察的寂寞。
那是一座孤楼,即便掩映在名贵的花木中,依然孤峭如大海中的岩石。星辉清冷,辗转划过冰冷的琉璃,流光像冬夜里飞溅的火星般一闪即逝。甚至捉不到光阴逝去的痕迹。
或许,唯一喧闹的,是旧年移来的蔷薇。
朱雀大道上喧腾的人烟,碎散在呼啸的风声里,夜幕阻隔了一切有形的娇美,只余下无可捉摸的暗香,弥散出绮丽的浮思。
紫陌轻轻走出医馆的大门。身后开阖的木门内,依稀传来伤者有气无力的呻吟和墨大夫中气十足的训斥。粗豪的抢白,隐约中竟有几分难得的关心。
星繁月暗,凉意渐生。
紫陌轻轻笼着衣襟,不由驻足。
黄泉已服药睡去,武当悬而未决,二楼主甚少回楼,如今楼里又来了邪派第一高手舒靖容。
薄袖里卷着新理出的文书。纸张柔软细腻,却承载着那个女子惊涛骇浪般的一生。白日里尚未消散的震惊,似乎又浮现眼前——
池姑娘有意与舒靖容一较高低!
众所周知,那个自称阿靖的女子,就是被楼主击败,才加入听雪楼。
而池姑娘是楼主唯一的师妹。
或许,作为听雪楼诸位高手中唯二的两位女子——年纪相仿,出身相仿,交手切磋,在江湖儿女眼中,实在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虽然楼主从不轻易出手,但平日里对下属公平切磋,还是颇为欣赏的,甚至来了兴致还能指点一二。
这样的时机,这样的场合,换做任何一个刚刚加入听雪楼的江湖豪客,恐怕都会欣然接受,搏一个立威服众,方便日后行事。
而池姑娘与萧楼主艺出同门,又是女子。由她出手试探,不论输赢,都是恰到好处。
出乎意料的,舒靖容漠然看着眼前言笑晏晏的少女,越过她,目光落向了神色深沉的白衣公子——冷笑回绝。
一旁侍立的紫陌,几乎可以确定,在靖姑娘转身的刹那,池小苔羞恼的神色里,参杂了一丝莫名的放心。
然而真正令她神色大变,甚至不及掩饰的,却是楼主一句淡淡的评价——
“小苔,你未必是阿靖的对手。”
那样的语气,是极罕见的赞许,出自击败她的对手。
鲜血与火焰锻打的绝世利剑,与名门学艺的娇憨少女,或许,结果真的不言而喻。
池小苔明净的眸子里划过一瞬复杂的神色,转身扬了扬下颌,神色雪亮道:“试都没有试,雪谷门下,怎敢言输?”
听雪楼主似乎并未料想到师妹话语下掩盖的曲折心意,唇角淡笑,略一沉吟,认真颔首道:“你想要在武学上更近一步,只有学会握住刀的时候,抛却自己的心。小苔,你的刀杂念太多。”
白衣公子的话,无意中击中了她心底最深处的隐念。心底竟生出无尽的荒凉,混合着清甜幽冷的花木芬芳,一时不知身在何地。在她二十岁的短暂一生里,从未想过人世间还有如此复杂的感情,从来没有……
——我想全心全意爱着你,只有握紧手中的朝露。
——可你告诉我,我要拿起刀,就只有永远舍弃你。
——师兄……这就是你想要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