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七章 他年蔷薇因风起 ...
-
第七章他年蔷薇因风起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题记
“大胤启祥五年三月二十六日，武当掌教出云子坐化，终年六十七岁。”
紫毫在那人清瘦的手指间微微一收，原本锋锐如匕的一撇，却偏偏端凝如山。一代叱咤风云的武林名宿，便只剩下玉版纸上，那些将散未散的墨迹，在莹润如玉的纸面上凝出乌亮的墨光。
搁笔良久，抚袖，点水，化入朱砂。
一行随意散落的小注，似乎连握笔的主人，都不曾将全部注意放在这样一行字上，却足以在整个武林中掀起惊涛骇浪——
“下任武当掌教——张佩宁。”
而此时此刻，全武林人士都知道，武当掌门大弟子麦任侠，是下一任掌教的不二人选。不论考虑到武功剑法，还是人品才学，乃至在下一代武林后起之秀中的威望，都无可挑剔。
拜入师门，就是一众师弟的榜样楷模；初出茅庐，就仗剑行侠，名传天下。剑法之高妙，堪称武当三百年不出的奇才。若非血魔之女，天下忌惮；他甚至可能是武林公认的年青一代，剑法第一。
年轻的听雪楼主，只是在“张佩宁”名字之下，行云流水地写道——“自毁长城，不足为虑。”甚至连武林首脑人物，一向详实细致到连篇累牍的资料都没有。
苍白的手指抽出，叠在一旁的文书。萧忆情忽然抬手一握，再展开时，手心躺着一片洁白的梨花。
像是从冗杂的事务中猝然醒来。
寻风望去，白楼前特意种植的梨花，飘摇飞卷，只是一夜春风，便已铺了满阶白玉。时值旭日东升，西边的梨花溶在楼阁浅淡的阴影中，一路飞花溅玉，伸展到透明的阳光里。一霎，如裁开了彤彤云霞。
清风解意，送来几朵微香。尚未触及衣襟，就被捉住。白衣的楼主只是回身看了片刻，便将梨花飘在水著中，再度提笔。
案上展开的是缀着“天”、“乙”等字样的文牒。
听雪楼各级密报从四面八方层层汇总到位于洛阳的总楼，便是按“天地玄黄”区分文书阅读限制。“天”字只有楼主可阅，“地”字可供护法及以上阅览，“玄”字可下达坛主，“黄”字多为晓谕普通子弟的公开信息。天干十字，则代表了事情轻重缓急，甲字代表最高加急密报，依次类推，癸字最末。
“莲华已殁。明河继位，迦若为大祭司。”
简报极短，却字字凝重。凝神看其时间，竟然在去年六月！
即便南疆路途遥远，也不是消息延迟一年的理由。年轻的听雪楼主沉默地看着手中的密牒，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纸张细密的纹理。
——拜月教与中原武林向来进水不犯河水……是时候在拜月教中，嵌一枚钉子了。
沉思良久，萧忆情拿起朱笔，翻开第二份文牒。
听雪楼在短短几年之内，拓地万里，早已不是那个在两京之地崭露头角的武林新秀。急剧膨胀的势力，也同时意味着急剧膨胀的人心。不论是那些慕名投奔而来的所谓武林侠客，还是献礼投降的所谓江湖豪杰。一旦人多了，心思也就乱了。绿林豪客所带来的匪气，尚有黄泉严刑峻法，无人敢犯。可这偌大天下，人心难足，私欲难禁，又岂是刑律所能遏抑？
无名者求名，无权者求权，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江湖上，都看着听雪楼如旭日东升，又有哪一个，不是看着旭日下能谋求的权势地位？
人心所向，一如无鞘之剑，一着不慎，必然伤人伤己。
……
手中最后一份文牒缓缓展开，依旧是紫陌娟秀的字迹，只写了寥寥七个字——
“舒靖容已至洛阳。”
×××××
江湖之所以被称作江湖，自然是等着一代新人的滔滔巨浪，将所有溃朽于时光中的旧人摧毁殆尽。
所以，每每有后起之秀如亿万星辰般，照亮整片武林的夜空。
若有人趁着酒酣耳热，醉眼迷离之时，细数江湖上“后辈”高手，恐怕很少有人，会在名单中添上“舒靖容”这三个字。
因为她实在太有名了。
几乎让所有人忽略了，她也只有二十一岁而已。
血薇剑——只要听说过孟青紫那段著名的判词，就没人会忘记它的另一个称呼——魔剑。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提到血薇之名，必然得提到孟青紫。这位作古数百年的大师大概到死也不会想到——数百年后，人们还记得他的名字，是因为一把他批评过的剑。
现如今，这柄号称全武林饮血最多的剑，却握在一个妙龄女子手里。
晶莹的剑身，绯红的光芒。仅仅是轻轻一弹，重重剑影就好似脱手而飞，仿佛拥有灵魂。那个握着剑的女子，站在茫茫洛水边，却没有一丝移步的意思。
春天的芦苇柔嫩而细长，挤挤挨挨，叠满了河沿。这处荒废的栈桥，早已爬满青苔，连高挑的风灯都不知坠落何处。满眼翠碧里，只挤出一条弯曲的水道，映出一隙瓦蓝的天。
整幅画面都沉浸在温柔的春光里，大片深浅浓淡的绿色，静止在流淌的光阴里，甚至没有一丝多情的风。
她轻轻阖着眼睛，绯红衣裾干净利落地垂落在空中。
从她踏入江湖的那一日起，就不停地听到有关听雪楼主的消息。不论从什么样的人口中传出，都带着一丝不可忽视的敬畏。
即使——他是一个病人。
一个几乎一统了半个武林的——年轻霸主。
纤细手指依然以最恰当的力度握着血薇，阳光筛下的斑驳光影，却清晰地照出了她手上的伤痕。
细长，浅淡，愈合的很好，却清晰可见。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江湖上就盛传着：听雪楼主将约战血魔之女。
——就像天理会覆灭之前，大家都遐想着江近月单挑萧忆情，好一睹两京之地，顶尖高手的交锋，满足一下所有看戏人闲极无聊的妄想。
——也就像全武林都曾经期待过，武当掌门能和少林方丈展开一次不死不休的对决，好分清楚谁是天下第一。
——简直愚不可及。
然而，她却真的收到了听雪楼主的战书。
简单至极的纸张，简单至极的笔墨，简单至极的措辞。
却使全武林瞠目结舌。
在这个只剩下尔虞我诈的武林之中，居然真有堂堂正正立约决斗之人。即便听雪楼征服武林各派，从来不接受任何决斗。当然，也没有谁敢去给听雪楼主下战书。
可这、是否昭示着、必胜的决心？
芦苇丛中依然没有一丝风，这在春日里是件罕事。绯红的衣袖下，剑柄轻轻贴近手臂。古老的栈桥，只身下窄窄的木板延生到柔软的水波中——甚至连河水都安静地纹丝不动。
日光在慢慢偏转。
而她知道，听雪楼主绝非失信之人。
高天上，有鸿雁划破剔透的蓝天。仿佛天地交接之处，有一丛丛芦苇簌簌轻摇。
面纱下的目光瞬息锐利。
那一片片浅翠深碧，从容起舞，远远看去，明净的苍穹下好似静止的画面中荡起了阵阵碧涛。待狭窄的水道被攒动的芦苇点出片片涟漪，一叶扁舟悄然滑入。
仿佛有无形之风吹起那人如雪的白衣，斑驳的光点照不清浅淡的笑意，寂静中，拂叶而来的年轻公子，朗朗问道：“在下萧忆情，来人可是舒姑娘？”
剔透的日光，从飘摇的白衣后静静洒下。柔软的水波中，甚至可以看见半透明的鱼虾，在水底斑斓的石块间翕乎来去。
每一片修长的叶子，都投下清晰地倒影。在光影交叠的深处，那个泛舟而来的年轻公子，无论如何，都不像江湖人……
绯衣女子却神色淡然，礼节性地抬起手中之剑，颔首道：“听雪楼主，萧忆情。”
小舟依然顺着水波缓缓滑动，不见舟中人如何动作，就轻盈地停在碧水之中。目光落在那柄绯色的短剑之上，白衣公子的眼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却淡淡道：“萧某今日相邀，所愿无他——请舒姑娘，加入听雪楼。”
“你就这么自信，能够战胜我？”绯衣女子眸中雪亮的冷意，一如她手中缓缓出鞘的血薇。
听雪楼主，浅笑无言，仿佛毫不着力一般，没入漫漫青纱帐中。舒靖容长眉一蹙，身侧绯红光芒如长虹经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贯入碧叶深处。
那是几乎无人能躲的速度！
那是一剑纵击，千军辟易的速度！
而翠叶披离中的听雪楼主，只是斜斜挥出了一片青碧——仿佛秋雨过后，云端裂开一隙湛然的天。
“叮……”一声悠长清脆的刀剑交击声四散在空林中。若有耳力卓绝之辈仔细分辨，便会发现那是由十数次金铁相叩之声连贯而成，快得就像只有一招！
那团绯色的身影，仿佛狂风中烈烈燃烧的火焰，在漫天漫地飞旋溅射的碧叶中腾挪飞舞，所有外物，靠近她周身三尺，就会化为碎末，哪怕是衣角带起的水花！
那是何等精妙的剑法！
白衣公子的眼中，闪过一丝雪亮的光芒，忽然扶摇而上，掠出重重碧叶。
“林中施展不开，林上如何？”
绯衣女子神色微凛，不论是刚才刹那间的交手，还是那人闲云野鹤般的一跃而上，期间都不曾用手中兵刃挡过枝叶，在这密集的芦苇丛中，仿佛一切有形之物，都绕身而过。这绝非一句“轻功高妙”这么简单。
纵身跃上林梢，她暗暗戒备着可能到来的致命一击。却错愕地看见了，大片阳光羽翼般飘落的奇景。
光阴深处，是一柄似乎极慢的刀——夕影刀。
夕阳的余晖中，裁下的最后一片光影。
无声。
无息。
绯衣女子疾风般掣剑迎上，衣袖卷向最近的芦苇，借力远远荡开。只见刀光轻盈掠过，所有的芦苇都整整齐齐地裂作苇丝——刀中所含之真气，在触及实物的一瞬间贯穿首尾！
她默不作声地气沉丹田，握剑的右手悄然变换了姿势——尾指点在剑柄上，食指指住剑脊，那柄绯红色的剑，骤然腾起锋利的光芒。
那是！
风中衣衫猎猎，也未曾掩住听雪楼主一刹那的惊讶。
“海天龙战血玄黄，披发长歌览大荒。
“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剑光忽然如蛟龙一般腾空而起，绯衣女子足尖稳稳点在惊涛骇浪一般的林梢，仿佛整个洛河都在为之沸腾。
“海天龙战！”
剑飞惊天，纵贯寰宇。血薇尚未迫近，凛冽的风便劈开了层层绿浪，直逼剑气中心的白衣公子。
那一霎，他的眼眸中骤然腾起锋利的光芒，仿佛倦然独行的剑客终于邂逅可堪匹敌的对手：“好剑法。”
青碧的夕影划开如水的阳光，分毫不错地切入血薇之下。电光火石的刹那，好似血薇剑自动送向夕影的刀脊。两柄神兵猝然交错，舒靖容只感到手中一沉，剑欲脱手，反手一压，斜挑而上，划出一道近乎飞虹的剑光——
“披发长歌！”
披发长歌，红尘顿破。原本是一式悲欢阅尽，高蹈世外的无双剑法。一招使出，纷繁的剑气如风烟漫卷，唯独绯红的血薇一剑腾跃，破空排云般直取咽喉。
却不妨，那人借芦苇柔韧之力，一霎飘远，轻如烟云。
再出色的剑法，不能一击命中，也只是浮云过眼。而舒靖容应变之快，几称完美。流落江湖这十余年，游走生死边缘的时间，恐怕要比安心练剑之时多得多。在听雪楼主飘退的刹那，绯红的血薇就顺势前递，两人数度回转，剑尖都不曾脱离对方三寸。
仅仅三寸的距离，在高手眼中，却是生死交睫。
“易水人去！”
面纱后的眼睛，闪动着微妙的神色。手中锋利的剑尖，却好似陡然惊醒般震颤起来，如长风掠水，划出无比迅捷的绯色。
交错碎裂的光影深处，倾泄出一抹惊心动魄的青碧。
那柄清亮如水的刀，在间不容发的刹那，赫然点住了血薇剑尖！
锋刃相抵，分毫不差！
那是何等高深莫测的武功！
震惊只是一瞬，那灼烈燃烧的绯色衣衫，猝然迸发出夺目的剑光。逆光掣剑，飞旋高跃，最后一句剑诀，在苍茫天地中凛然升起——
“明月如霜！”
骖龙四式之四——从来没有人能将她逼到这等境地；也没来没有人，能让她用全白帝门下的绝学。只要她的剑快上一分，那把刀必然更快一分。天下武林，英杰辈出，这等足以与她匹敌的对手，却久已不闻。
那是无可描摹的剑光，像寒潭上一掠而过的鹤影，像霜天中一闪即逝的流星，像空濛中乍然迸溅的飞花碎玉，像虚无中猝然闪现却留也留不住的光阴。
白衣公子眼里，倒影着那柄绯红的剑；那绯红色的剑尖，却在阳光下掠过一丝明亮的火光——他苍白的唇，微微扬起。
无需赘述这最后一刀的风情。刀光如梦，刀意空灵，带着说不出的风华，轻轻挑开了那道绯红的面纱。
漫天飞卷的芦苇，在宁静的岁月中飘零。
绯衣女子已掩不住平生第一次失败的震惊，那双锋锐的眼眸中，第一次泛起了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或许，日后被推崇为人中龙凤的他与她，都不曾想到。
那一种意味，叫刻骨铭心。
“你比我强……我承认。”沉寂里，她清清楚楚地开口。
“那么，请遵守你我的约定罢。”听到了这样的回复，听雪楼主却不曾流露出半分神色，只是握拳虚咳，任凭一袭白衣在清风中微微颤抖。
他是有病的。江湖上一度流传过听雪楼主沉疴缠身的消息，却最终被听雪楼一统中原的赫赫声威所慑。直到后来，她才明白，他患的居然是不治之症。
“我舒靖容愿意如约加入听雪楼，供楼主驱遣，百死而不回——直至，你被打倒的那一天。” 绯衣女子毫不迟疑地单膝跪地，冷然俯身。
“咳咳……”萧忆情苦笑着，不停咳嗽，“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有一天，我不是最强者，你发现自己能杀死我，或者别人能杀死我，你就会立刻背叛，是么？”
“哈，那叫什么背叛啊。”绯衣女子冷冷笑了起来，带着微微的讥诮，抬眼看着这个世上第一个能够击败自己的人，“难道你会信任我？如果你不信任我，那谈得上什么背叛！而且，我只欣赏强者，只追随最强的人——如果你被别人打败，那么我当然要离开你！”
“哦……是么？我记住了。”萧忆情微微咳嗽着，目光落向了远处。有些女气的眼眸中，闪动着冷漠迷离的光：“我喜欢用快刀，虽然它有割破手的危险。”
俯身跪地的女子，终其一生都不曾知道：那时，楼主的眼睛一直看着的，是一旁刚刚绽放的蔷薇。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七章 他年蔷薇因风起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