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枯木逢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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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山间青石阶上，石阶很长，在高大的山上，一直从山上延绵下来，一半是在云里的，一半落在山谷中，山间空谷幽幽，林木茂盛，百鸟在林间轻快的合唱。无意中落下的一颗小石子，滴咚几声，消失在山谷里。
一个穿青灰色僧服，面带稚气，看似不过十二三岁的光头小和尚，肩挑着一对儿尖底木桶，身上还绑缚着五个粗制布囊，布囊中放着全是铅条铁块，约有七八十斤的模样，在他年少的身体上显得有些沉甸甸的，十分臃肿。常人比他还年长一些的，背这些个东西，还挑一担子水，走几百级石阶，上得山去，怕是早已是累趴在了路旁。他却面色平静，步履从容的走在林中的青石阶上，嘴里还念着一首诗，样子像木桶里的水一样，平静得有些出奇。这已经是他今天挑的第二十四桶水了，再挑六捅，应该可以将剩下的一只水缸给挑满，挑满水缸他还要去藏书阁背书，这是净慧师兄交代他的。自入寺以来，他每天都要这么做，日复一日，重复着前一天的事情，只是身上的铅条铁块，从最初的两三斤，一根一根加到了如今的重量，挑的水，也从半缸涨到了四缸。
石阶的另一头，一座巍峨瑰丽的寺庙屹立在山巅，这座寺庙名为相隐寺，相传是一千多年前，一位妙香国的相国大人来此讲经授法，妙香国人人信封佛法，王侯大臣也不例外。这位相国大人便在此讲经传道，后因战乱隐居至此，继续传授佛法，普度世人。直到圆寂之时，门下弟子已有数百人众，门下弟子为缅怀这位妙香国来的相国大人，在此建立起了这座寺庙，取名为相隐寺，这小和尚便是在这座寺庙里出的家。
小和尚名叫净初，是三年前枯木禅师在山下的溪边把他捡回来的。说来也奇，就在他来寺中的那一天，近百年未开一花一叶的菩提树开了花，沉睡数十年的枯木禅师也醒了，还抱回了他，收为门下弟子，取名为净初，为“净于已心，莫忘本初”之意，与住持净慧禅师同辈。
枯木禅师本就是寺内的高僧，却没多少人知晓，也更没人知道他到底活了多少岁，他就像一尊泥塑一样，一动不动的安坐于院内菩提树下，忍受风吹、日晒、雨淋，仍是在那里。住持净慧禅师儿时就见他在那棵苍老的菩提树下席地而坐，如今已过了近六十载，净慧禅师已从一个小和尚变成了住持，须发也尽数花白，枯木禅师依旧在那里，双手仰放下腹前，右手置左手上，两拇指相接，面上含笑，似在做一个很长很遥远的梦，梦里应该有莲花的片片柔瓣，一瓣瓣接连起来，像一叶飘向远方的小桥，远到让人无法企及。
起初人们见他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面色灰白，一探心脉，哪里还有半分活人的气息，都以为他死了，净慧禅师却说他只是禅定了，是时候会醒来的。看着枯木禅师的须发还在生长，大家也就信了。也不知多少年过去，大概也只有他身上的须发能告诉大家了吧，他的头发，寸寸银丝拉直了最长可得十丈开外，那些须发整个快将他人包裹起来，像一个巨大化蛹的蚕。而他的法号也并不叫枯木，知道的人多都已死去，后来的人见到他常年禅坐在一棵苍老的菩提树下，于是称呼他一声枯木禅师。
枯木禅师身后的那棵菩提树也真够苍老的了，需五人方可合围，枝干交错密布，有些微弯，像一位躬身的老人，和蔼可亲。这菩提树相传还是建寺之初就栽种的，距今约有一千三百多年历史，可连净慧禅师入寺以来，也没见过这可菩提树开过一花一叶，甚至是初春的新芽，也没见过抽出一枝。可就在那一天，苍老的菩提树一夜之间开了花，粗壮的枝干生出生出茂密的枝叶，整个像一把巨伞，掩天蔽日，遮住了后院大半个院子。
清晨起来还带着睡意的小和尚如澈提着扫帚，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迷迷糊糊的往房外走。透过一层薄薄的窗户纸，看着窗外还阴沉沉的一片，只有些许光亮，空气中还略带着丝丝香气。如澈不由得吸吸鼻子，心里嘀咕道：“是我今日起来早了么？天竟然还没有亮？”如澈想着，推开房门，却在下一刻被眼前的一幕立时给惊呆了，熟识的后院，赫然变作另一幅场景，百年不生一叶的菩提树，现在正撑开油绿茂盛的枝叶，树枝上垂下一滴滴果实，密密麻麻的，像长满的樱桃树，竟还有朵朵花儿，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味。一枝都快伸到了他的面前，像忽的那么一瞬就让他来到了远古的森林，树却只有一株，是那棵苍老的菩提树，正蓬发着勃勃生机。
突然间的这一幕，让如澈瞪大了眼睛，良久回不过神来。忽的落下来什么东西，掉到如澈光溜溜的脑袋上，是一粒菩提子，如澈一阵吃疼，回过神来，望向菩提树的方向，却不见了枯木禅师的身影。枯木禅师身后的菩提树的树干上，原本长着一尺来长树瘤的地方，现在却多出一个巴掌大的深洞，那洞口平整，像是有人用刀硬生生的剜出来的。如澈惊叫起来，宽大的袖袍捂着浑圆的脑袋，从后院跑到了前院，穿过僧舍、斋堂、库厨、戒律阁、藏书阁、净土院、般若院、如菩提院，一边跑一边大喊道：“不好啦！不好啦！菩提树开花啦！枯木禅师不见啦！枯木禅师不见啦······”
全院的一房门间间的应声打开，大家听到如澈的声音，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着实有些匪夷所思。以为是净初大清早的吃错了什么药，有的在责怪，有的在往后院后院赶去。一时间，全院的和尚全部集结在了后院。看着眼前枝繁叶茂的菩提树，惊为神迹，众僧跪倒在菩提树下，诵念佛经。
后院座落在山的最高顶，菩提树背对着的就是一条银色垂挂的瀑布，像一条银色的绸带，挂在山后的峭壁之间。前面正对的就是一座矮小的禅房。平日里鲜有人迹，只是偶尔会有一两个犯了错的小和尚，被罚来面壁，打扫院子，几乎没什么人来。
前些日子，如澈贪玩，在下山挑水的时候，误闯入山下莲谷。莲谷所在的地方极其隐蔽，谷中四周都是由天然山石和草木围成的，从天上俯视而下，犹如一叶莲花含苞待放，一般人很难发现。
那日如澈挑着木桶下山挑水，竟在谷中睡着了，误了时辰回去，醒来时，摸到脸上一片湿漉漉的冰凉，缓缓的飘落下一只荷叶，遮住了他半个身子，唐突的打扰了他的好梦。如澈撑起身子坐在地上，揉揉眼睛，有些生气的说了句：“谁呀！”不耐烦的扯开遮在脸上的荷叶，却见看见身旁有一个娇小的身影，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人的样貌，就被四面八方飞来的石子给打了个鼻青脸肿。如澈一边挥舞着袖袍，挡去些飞来的石子，一边捂着脑袋找藏身之处。隐约从不远的莲池深处，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是一个少女的声音。那少女不知在什么地方，观望着狼狈的如澈，“小和尚，好大的胆子，竟敢闯入莲主之地！”那声音带着一丝丝稚气，却哪有半点生气的模样，倒有几分戏谑和耍笑。
天色将晚，灰蒙蒙的一片，有些看不清前路。如澈听到那少女的话，吃了一惊，知道自己误打误撞跑到了别人的地方，连忙挑着水桶捂着脑袋，一边跑一边喊着：“小和尚无意冒犯，无意冒犯，施主莫怪，施主莫怪”，灰溜溜的往来的方向跑。跑的时候还不忘抓着木头遮住脑袋，免得被石子打得满头疙瘩。结果却几次撞到了岩壁上，撞了个东倒西歪。可好歹是逃出去了。如澈逃出谷去，回到寺中，因为没有挑满三个大水缸，又闹得自己满是狼狈的样子，脑袋上一个个的大疙瘩，活像山门外的石狮子，被师傅真悟责罚，去后院面壁思过。没想到才过几日，就发生了这等怪事。
如澈一边跑，一边叫喊，绕着整个寺院跑了一大圈儿，一直跑到万佛塔前方才停住，弓着身子，捂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万佛塔是放佛舍利的地方，一般除了寺内高僧圆寂，没有什么人会来这里。如澈跑昏了头，竟然跑到这里来了。
正值辰时，太阳已早早的落在了山前，一抹光晕，像破碎的铜镜，发出五色炫目的光芒，望着让人有些微醉。如澈摸了摸在太阳底下发光发亮浑圆的脑袋，正要转身回去，却见天空中远远的有一个奇怪的东西，像一个古怪的大鸟，伸展着一对儿灰白交织的翅膀，那翅膀的一边还缺了一大块，翩翩然向万佛塔的方向飞来，如澈吓软了腿，一下扑到在地上，动弹不得。眼睁睁的看着天空飘来的庞然大物展开翅膀向自己飞来。速度奇快，只一眨眼的功夫，已来到距如澈不过几米远的万佛塔前，飘然落地，如一叶凋零，静不可识。
临近了如澈才发现，眼前的哪里是什么怪物，分明是沉睡已久，又一夜转醒消失不见的枯木禅师，那展开的巨大翅膀不过是枯木禅师凌空展开的须发罢了，那缺掉的一块，还是他前些日子不小心烧掉的。
如澈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捂着胸口，小心的望着不远处的枯木禅师。只见他身上的僧袍已经破烂不堪，长长的须发垂地，还有些燃烧过的焦发，散发出一个难闻的焦臭味。须发伸出几丈开外，眉毛遮住他的眼睛看不清楚表情。枯木禅师身上竟然负着一个如小山丘般晶莹剔透的龟甲，怀中还抱着一个沉睡的孩子。那孩子身着一身银色上好丝绸编织的锦衣，绣着雅致的曲水纹路，腰间垂挂着的是一块雕龙玉玦，在阳光的影映之下，灼灼生辉，溢彩流光，一副富家公子的模样。再细看下，却见那孩子杏眼微闭，皮肤白嫩，嘴角和衣衫上挂着一丝血迹，一双沾满泥土的小手，抓着枯木禅师垂下来的胡须，酣然入睡，小小的胸膛，一点一点匀称的起伏着，还不时的在枯木禅师怀中翻个身子，很享受的模样。
净初小心的爬到枯木禅师身后，想一看究竟。刚爬道离枯木禅师一丈开外的地方，枯木禅师听到丝丝声响，转身就看到身后小心趴在地上的如澈，如澈抬起头来，见枯木禅师正看着他，在下一刻又低下了头，刚放下得心又悬在了嗓子眼儿里，跪在地上，连连跪拜，“弟子如澈，有眼无珠，冒犯了禅师，还望禅师见怪莫怪！见怪莫怪！不要和我一小和尚计较才是。”
如澈一边磕头如捣蒜，嘴里还一边不住的念叨着，“见怪莫怪！见怪莫怪”几个字，好像眼前的这位长发清瘦的老者好似长着獠牙的妖怪，一张口就要吃了他一般。
谁知枯木禅师看着他，咧着嘴笑了起来，“原来是你，这几日给我打扫的小和尚啊。”
如澈一愣，身体不由得收缩成一团。明明是一声很祥和，爽朗的笑声，话语中没有丝毫严厉，听到他耳朵里，却是阴森可怖，如万千针扎，吓得毛发都快竖起来了。如澈心想，枯木禅师竟然知道他，他以为枯木禅师禅定，六根清净，对外界之事不闻不问，竟还知道他这个小和尚，不禁暗暗叫苦。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枯木逢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