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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新与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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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起来,黄梅雨季已到,时不时总下场阵雨,却也不解闷热,甚懊糟。那几日,令琛中了暑气,上不了学。于是我下了课去探望他。
一到他屋,却见云母石心子的雕花方桌上摆着一张古琴。“哟,原来你这几日在抚琴,好有雅兴呀。”我道。“哪里,不过病了解个闷罢了。”令琛见我来忙起身。我一边按他坐下,一边问道:“身体好些了没?”“吃了娘送来的藿香饮,好多了。今天先生上课说了些什么?你告诉我,我好在家预备着。”令琛读书就是认真。“不急不急,等你好利落了再看书也不迟。今儿咱就弄琴吧,反正我一点也不懂,你给我讲讲。”我笑眯眯的说道。“好啊,这张琴叫‘遏云’,是祖爷爷当年从琴家手里收来的。你看,通体流水间梅花冰纹断。”令琛指着花纹给我看,果然,琴上的漆灰有着好几种细微的自然裂纹。“这叫断纹,琴的年代越久,断纹就越多越复杂,蛇腹、流水、牛毛、梅花、龙鳞、龟坼等。但说琴经百年才有断纹,梅花和牛毛纹则非千年不能起。你想想这琴得多少年了。”“呵,好个宝贝,”我一边摩挲着,一边惊叹道,“至少是唐代传下来的呢。你快弹弹,让我听听。”令琛便抚了一曲《幽兰》,果然音质温劲松厚,清冽悠远,听得我入了神。“真好听。”“还有比这张更好的呢,隐秀阁里藏着的,是一张用雷击焦木制的琴,那是上等之上等的琴材,可遇而不可求,不过材质厚,岳山也高,我手底下的功夫暂时还弹不了。”“令琛,你行啊,跟庄先生学了没几天,就这么满腹经纶的了。”我赞叹道。“先生教一点,我自己又看了好些琴书,这才会弹一点,这里头学问太深,不能随意便说会了的。”“我爱听,你以后练好了就弹给我听。”我拍了拍他肩。“要不你也学?”令琛试探道。“学?我不学了,没那么大兴趣,还是听听吧,争取不做牛就得了。”说罢,我俩都笑了。
令琛却叹了一口气,道,“二姐,其实这两天我抚琴,不光是身上不舒服的缘故,心里也有点烦闷。”“好好的,怎么了?和姐姐说说。”我答道。“抚弦心意远,心事与谁听?只见流云驻,依依不欲行。这是我为‘遏云’写的诗。”“好诗,你呀,要是爷爷在世,不知道会有多喜欢你,他一定会说咱们家又出了个小翰林。”我想逗他高兴。“哎,别提了,正为这事烦恼呢。”令琛皱皱眉,“要是在前朝,我此生必走翰林这条道无疑,可如今茫茫世界,我归何方?顾家这么大的家业,我又不得效仿陶渊明,过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归隐生活。”我沉吟片刻,“你虑的也是,如今民国时代,文人怕是走不了仕途了。”“你说洋人多可恶,我们几千年来好端端的宁静就这么被打破了,如今的世道有什么?军阀、买办、商人,把个中国搅得昏天黑地。”我也叹了一口气,道:“哎,就像吕先生说的那样,这乱世将旧的打碎了,却还未及将新的建起来。我们便在这新旧杂陈间措手不及。”令琛起身往黄杨木的炕桌上一歪,两手捧着脑袋,“姐,我该怎么办?到底走哪条路呢?庄先生有庄先生的主意,吕先生有吕先生的想法。”我忙说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如今也愁不到哪里。你啊安心先把病养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时丫头送来红枣莲心羹,两人便都吃了点心。
转眼到了月末,该是孙氏和两位先生见面问询的时候了。谁料这个月外面几桩大应酬,一时银子短了,不得支付先生的月俸,孙氏正烦恼,榴喜安慰道:“下个月就有钱了,不如两个月一块给,先生这点难处总该体谅的。”孙氏叹口气道:“哎,这日子是一天不如一天,都拖欠先生的钱了,这事要传出去,合家上下还不知怎么骂我呢。”榴喜赔笑道:“奶奶多心了,谁不知道衙门里的应酬是少不得的?”孙氏一边打着扇子,一边道:“这几年不同了,当官的换得如走马灯似的,今天这个来头,明天那个靠山,那一位是敢怠慢的。咱家现在就老三和老六捐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这份家私,外头多少人眼红着呢,要再不打点好,苦日子还在后头呢。”榴喜忽然眼前一亮,道:“我有个主意,奶奶看行与不行。就把咱隐秀阁上的古董宝贝拿两件,赠与先生,就当是送礼了,先把月俸的事遮一遮,延一延,怎么样?”孙氏点了点头:“倒也行,你也别挑太贵重的,能出手,过得去的就行。”榴喜便自准备去了。
第二天一早,庄先生和吕先生便到了正厅,孙氏早在那边等候了,一边嘱咐榴喜上茶,一边请两位先生坐。孙氏开口道:“两位先生辛苦了,孩子们愚钝,多亏先生启蒙,不胜感激。”两位先生都道客气。庄先生说:“孩子们都很用功,尤其是令琛,这孩子悟性好,我布置的书篇篇都背得头头是道。”吕先生微微笑道:“不过令琛对洋文似乎不太感兴趣——”一语未了,庄先生道:“你那洋文是什么阿物儿,数典忘祖的,我们的经史子集才是正经。依我看,洋文令琛不学也罢。”孙氏笑道:“庄先生说得自然有理,只是这时局,还是学一点的好。”吕先生回敬道:“这都民国了,庄老先生还留着辫子,对前朝真是忠心可表呀。只可惜先生对这世界大势,恐怕就不甚了然了。”庄先生气得吹了吹胡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中举的时候你还是小学生呢。果然是新式学堂出来的,一点都不懂得尊重前辈。”孙氏眼见着两人的话不好,忙圆场道:“两位先生各有高见,我妇道人家的,也不懂这些。今天请两位先生来,主要是问问孩子们的功课,顺带谢意两位先生的。”吕先生道:“三个孩子里,我觉得令琪最好学,她想法多,上课很爱提问。”庄先生一听,更生气了,“令琪这丫头,以后麻烦大着呢,人小主意大,没个淑女的样子。”吕先生正要反驳,却被孙氏拦住了,道:“那是那是,还承望庄先生以后好好调教她。”一边赶紧让榴喜把两件宝贝拿出来,一件秘色磁莲花碗给庄先生,一件郎窑鱼尾尊给吕先生。两人道了谢,孙氏致歉道:“这两天账房上的银子有点别的安排,所以只好这月的俸禄和下月的一起给。实在是对不住了,先拿这两件古董谢意先生,还请先生多多包涵。”两人都道客气,庄先生道:“这一个碗可值我们半年的月俸呢。又让大奶奶破费了。”孙氏笑道:“尊师重道,天经地义的道理嘛。”庄先生咳了咳,“还是大奶奶明事理啊。”眼睛却偏过来瞅了瞅吕先生。吕先生低下头喝茶,眼也不抬一抬,庄先生有点没趣,便甩了甩袖子自顾自先走了。吕先生见他走了,方才抬起头和孙氏道:“这老夫子真是迂腐。”孙氏笑道:“他年纪大,性子又固执,你多让着他些便是了。”吕先生笑笑:“不说这些了,我今儿来,有一事要和大奶奶商量。”“什么事?”孙氏问道。“我想带三个孩子一起去太湖泛舟,看看天地间的美景,老在家里呆着,怕把孩子憋坏了。”“好是好,只是带令琛去便够了,两位小姐也要去?”孙氏疑惑道,“千金小姐是不出门的。”吕先生笑道:“所以我等庄先生走了才说,新式教育里,女子和男子享有平等的权利,不仅可以而且应该外出走走的。”孙氏道:“容我再考虑一下吧。”